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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2)

水夫人道:“任小姐之事,老身备知;因未家两位小姐,屡为撮合之故。今日又议及此事,欲老身做主,定婚冲喜,已允其请。但恐县中人杂,或有漏泄,致启事端;二则宦家之女,不宜屈为小星。老侄当为我熟计之。”长卿道:“古兄既改姓名,则县中止知与孙姓联姻。任年伯怜才重品,情愿以女为素兄侧室,古人如此者正多;况世妹守贞不字,故为此曲全之计。伯母既已深知,自应谅其苦衷,成全其事。”水夫人唯唯。

长卿告退,回至庙中,从人已等得不耐烦了;因长卿吩咐,不敢来催。今见回庙,便连催庙祝摆饭;长卿说已用过,轿夫便慌忙绰过轿来,众人役簇拥起身,赶至县中,恰好晚膳时候。任公见长卿满面笑容,不暇寒一温一 ,即问:“签诗定佳?或已访有踪迹?”长卿唯唯,让进书房,屏退从人,低低的说道:“老年伯恭喜,世妹姻事,已蒙文伯母面许,只须择吉行定矣!”任公大喜道:“这话是真的么?请道其详。”长卿把前情后节约述一遍。喜得任公手舞足蹈,说道:“多谢老侄不尽了!”如飞跑进房中,悄悄述与夫人知道,并嘱不可漏泄。吩咐家人,多拿几壶酒,到书房中去。“夫人,你快去给女儿一个喜信,我出陪长卿,要痛饮一醉的了。”夫人三脚两步,赶进湘灵房中,附耳低述一遍。湘灵小姐好生惭愧,心上感激长卿,却怪着鸾吹、素娥二人,怎便瞒得铁桶,不顾人死活!任夫人道:“文太夫人早知文郎必以直言贾祸,潜避至此,未小姐自应秘密;但见你恁般病势,也该通个风儿,只叮嘱我们谨慎就是了。”任夫人母女,自在房中议论。外面任公却酒落快肠,与长卿细讲一回西庄之事,说一回签诗,议论一回庙祝,商量一回行定礼仪,直吃至四更方散。次日,任公请夫人择定了十九日黄道吉日,叫素文折一顶头巾,做一个裹肚、一双红鞋、一双绫袜、一顶珠冠,叫成衣赶做大小衣袍,叫银匠打造金字年庚,叫买办置买细缎、花果、靴带、巾袜之类;一面敦请长卿到西庄去说媒。主意定了,任公出去通知长卿,夫人便到湘灵房中来。

湘灵穿好衬衣;靠坐在床 ,晴霞掇着一盆脸水,正走上去,夫人连忙喝住道:“儿呀!你怎这样性急?再等两日洗脸不迟!”湘灵道:“孩儿心里要洗,不妨事。”夫人道:“断使不得,替你揩擦一揩擦罢。”湘灵没奈何,细意揩擦,夫人忍出一身冷汗道:“你将就此罢,坐久了也要伤神,快睡下去。晴霞快取参汤来,给大小姐接一接力。”晴霞收了水盆,忙在银铫中倒出参汤,递与湘灵吃了,伏伺睡好。夫人方始放心,喜孜孜的附着湘灵耳边说道:“你父亲择了十九日,替你定礼,冲一冲喜,你这病疽就好起来。却自要调养,休像方才这样劳碌才好!”湘灵晕红了两颊,不敢答应,心里却自欢喜。丫鬟已把素文请来,夫人将十九受定,要他帮做鞋袜等事说知。素文欢喜道:“绸缎俱有现成的;但只该做鞋袜,怎要做起裹肚来?珠冠又是谁戴的?”夫人道:“鞋袜也不是受定用的,要做给小孩子穿的;我还未说明,就是前日十五日,田氏大一娘一生了儿子,我的主意,要做几件出手之物送他。如今算来,今日已是三朝,赶不及了,率性到满月送去罢。你只先赶着折一顶儒巾,打几对果络,钉年庚八字;靴带鞋袜,俱到店中去买哩。”素文道:“文太夫人的鞋是要做的。”夫人道:“啊呀!这倒忘了!”急把任公请进说:“忘记一件最要紧的事,文太夫人及田氏大一娘一的鞋样,要托长卿请来,好连夜赶做。”任公答应去了。任夫人道:“我们昨日还怪着未小姐,那知长卿说来,却全亏他二人之力,长卿反是做的现成媒人。”湘灵点头道:“孩儿便想他是情重之人,原来如此。”

夫人等自在衙中忙乱。长卿用过早膳,自到西庄向古心道知来意,并送上素臣所寄那封银子。古心进内禀知,水夫人道:“日期局促,任小姐又在病中,鞋样不必,日后补做便了。你出去陪着,我有话要出来面说。”古心出去,水夫人到西间,与田氏商议道:“玉佳与未家二小姐成约在先,不便先定任家小姐,不如就这吉日,双行了聘罢。”田氏道:“婆婆见得极是!但聘金从何出处?又不便向未家姑娘移借,奈何?”水夫人道:“玉佳寄回五十金,长卿今日送来,就分作两股;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不强似千金之聘么?”田氏欢喜不尽。水夫人听着床 上哭声,叫冰弦抱来一看,暗忖:素娥之言不错,果然是个贵相!因向田氏道:“天气甚冷,不洗三罢,怕冻坏了孩子”田氏应诺。外面文虚来禀,前面送洗三的酒席果烛进内,水夫人吩咐收下。命紫函单请鸾吹说话,素娥要同进来,紫函含笑道:“二小姐且慢,大小姐请就行罢。”素娥觉着有些缘故,便缩住了脚。鸾吹进来,水夫人致谢过了,把双定之事说知。鸾吹欢喜非常,即起身告辞,要赶回家中,接待长卿。水夫人就不留,鸾吹便转告素娥,匆匆同回。

水夫人亲见长卿,托为双媒,要先定素娥,次定湘灵。长卿道:“任年伯现为此县之主,未小姐在其治下;应否执谦,让任宅先受定礼。”水夫人道:“婚姻大礼,未可论势。未家二小姐出身虽微,然已与文子同升,便是廷尉之女;与小儿约言在先,且有生死患难之感;老身许婚,亦在任小姐之先;兼与任小姐姊妹称呼已久;贤侄勿疑,即以此言达知任公可也。”长卿自愧失言,连连作揖遵命。水夫人吩咐古心陪待,起身入内。将洗三酒席,兼作待媒。长卿因已用饭,不能多饮,吃了五七杯,便要告辞。只见县中家人酆升,从外直奔进来,说:“老爷有要紧事,立等洪老爷去商议哩。”正是:

红鸾宿照双娥命,天喜星飞万美魂。

总评:

即报喜一事出之他书,不过欢喜热闹而已;此则自未能迎报,鸾吹倒缩起,而素娥万福叫喜,鸾吹抬头不起,而悄地揭看红帖,洪儒进房乱嚷,吓坏鸾吹,而鸾吹不敢做声,素娥忙出答应,而闭上纱窗,整睡一日,而灵前不肯出拜,而想着未公心酸泪下,而素娥携酒菜相劝,鸾吹无奈勉饮,而生素嘈杂四房大小姐之事,而素娥含饭,几乎喷出。委委折折,淋淋漓漓,遂成一段花娇柳媚、燕乳莺雏文字,使贤媛守礼,孝女思亲,一片正情,流露满纸。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讴不信邪?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湘灵一字一诗,哀极矣;未及私嘱素娥,沉痛入骨也。人死则魂升魄降,廓然还之大虚耳;而欲区区留一诗名,立一嗣子,岂非大愚?然后言情,则为至情,以此成文,则为至文。

宽犹求食,不肯为无祀孤魂。与素娥病中犯复,而一字绝不雷同;且即素娥目中点明,此之特犯之一法。

长卿所必欲亲致书信者,欲述知怀恩之言。见道路太平、扈从络绎,供一应齐全,可安驱而至,无意外之虞,以大慰水夫人之心而解其悲痛耳。孰知水夫人因并未下楚囚之泪。至道路之危险,小人之机械,则已洞若观火;引裴度、武元衡一事,更是安命;而生死不足以动之。安得不倘然如有所失耶?

湘灵初怪鸾吹、素娥,后乃明白。文固曲折可喜,庸手且以为故生枝节矣!不知鸾吹等若先通知湘灵,则无长卿求签、望气、听读、遇逸人、试英物许多妙事妙文;文字波澜、楼阁、离合、顿挫之法,俱为赘物。既不通知,则必应招;湘灵之怪,既已招怪,则必应释湘灵之疑。作者于长卿求见时,力允鸾吹、素娥之请,于“约述”二字内伏招怪之根,“细读”二字内伏释疑之根。真属曲折匠心,纵横如意者矣。

湘灵洗脸,不过闲情闲事,而湖灵之娇小,任夫人之老成;湘灵之心开,任夫人之着急;真情活现。且因任夫人之着急,而湘灵病势之危益见;因湘灵之心开,而长卿勿药之言益验。细意揩擦,致任夫人忍出一身冷汗,已预采选之根。否则,大病初愈,安能乘轿远行,结亲拜堂,受如许劳顿耶?《左传》、《史记》凡缀一闲情闲事,俱与正文注射摇曳,惟此书独得其秘。

长卿欲先定湘灵,未免俗情;闻水夫人侃侃而谈,能不赧然自愧?非抑长卿也。以第一等笔墨写水夫人,自不得不以第二等笔墨写长卿矣。连连作揖,服善之诚,改过之勇,亦何可及?而水夫人之公正,乃于此益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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