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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

素臣扶起,叩问其故。尹雄道:“义兄铁丐,不知有何要事,入洋缉探,苦留不住,就是劫出愚夫妇来的那一晚,匆匆别去。前数日有信,为洋盗所困。愚夫妇欲去救援,因宝音寺虎视眈眈,此处基业向系草创,不敢擅离。幸红须客至此,与他说了,星夜往救。但他两个,都是一勇之夫,寡不敌众,正在忧虑。今蒙文爷下降,倘得垂手,感激无穷!”

素臣道:“铁丐入洋,即某所使,当亲往救之。宝音寺已火,一党一 类略尽;君略为部署,亦当分身入洋,以为后劲。海洋之上,不比陆地,非某所长也!”

尹雄道:“此山系宝音下院,贼首宋基每月进奉,小可一概除革。法空大怒,遣人来厮杀过两次,亏着攻守异势,却已耗费钱粮,疮痍未复。现在卫帅权禹,与法空同在靳门,每日操演军士,欲来洗荡,是以不敢擅离。俟经理一番,即当入洋,断不失约!”

因问入洋之期,素臣道:“赴人之急,岂可迟滞?明早即行可也!”尹雄大喜道:“两载之思,一日之会,当与文爷痛饮噱谈,以慰饥渴!”饮酒中间,素臣留心察看,见尹雄议论卓荦,血性过人,且出自旧家,韬钤武艺,俱有实际;虽老成大雅,不及士豪,捷不及红须,坚韧不及铁丐,谨慎不及大郎,筋骨不及丰城一江一 中卖解之人,而心性灵透,亦为过之;视奚薛诸人为较胜,可备干城之选!遂称尹雄为尹兄,飞霞为尹嫂;予以暗号,许其荐拔,不复以绿林待之。尹雄夫妇大喜过望,至三更后,方才罢席。

天明起来,备席送行,飞霞令侍女阿锦,捧出一套衣服,并课筒柬板,一交一 付素臣道:“洋船上颇行九流术士,文爷数学通神,改装便可如意!”

素臣道:“最好换了衣服。”尹雄唤过头目二名,给与白金百两,铺盖一副,令其伏侍前往,向素臣道:“此名伏波,绰号水梭儿,此名成全,绰号泥里鳅,闽中海鬼出身,能伏水之底,立水之面,卧水之中,与洋盗熟识,最有忠心,颇谙武艺;故着他向导。”

素臣唯唯。又有两名喽,牵马伺候,尹雄令其送上了船即回山缴令。素臣止住道:“不必马匹,步行最好。”当下素臣别了尹雄夫妇,拔步便行,在身边取出《易容》丸,把面变作紫色。两个头目着惊道:“怎文爷一会就变了脸,小的们都不认得了!”

素臣笑道:“怕路上有人识认,故用《易容丸》,以变其色;你们仔细看去,可有什破绽?”

头目道:“一毫也没破绽,竟是天生就的皮色,真也奇怪。”

三个人赶紧而行,不几日,到了海边,雇一只小渔船,望南而来。一路上,问起商船贾舟,俱没确信;直找到天津,见港口歇有数百号洋船。素臣暗忖:此处定有消息!因上了岸,逐船看去,见有十几号船,挂着景府旗号;因在袖中探出课筒,摇上一只大渔船来。

船头上水手喝道:“这是空船,又没客人,瞎撞些什么?快下去罢!”素臣听说,便即退步。后舱却有人喊道:“叫那先生转来,老奶奶要起课哩。”

水手道:“也是你的造化,后面去发个利市罢!”素臣在船沿上走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把手招着素臣,走进艄舱。舱内摆设一新,厨柜箱笼,铜锡器皿,甚是齐备。正面挂一幅关帝神像,贴着大红对纸,是:“日进千乡宝,时招万里财。”舱门上横挂一匾,上写:“海鳌”二字。半边题着贺款,是庆贺表德的匾额。门帘之内,走出一个半老婆子来,说道:“先生请坐,咱要起一课儿。”

素臣答应坐下。里面一个半村不俏的女人,插着满头珠翠,身穿桃红绸袄,腰系水绿裤儿,涂着一面铅粉,一只手指上,勒上十几个金银戒指,递出三枝线香。那婆子接来,插在关帝面前香炉之内,说道:“咱一个小儿子,做亲才两个月,同几个伙伴往洋里去,至今没有回来。要请先生起一课儿,可太平?几时得回?没什大事吗?”

素臣道:“如今这样世界,怕什不太平?”

那婆子笑将起来道:“先生,你自没到过洋里,不知利害。从前咱们的船,原不管什么太平不太平。如今世界反了,做庄家的倒欺负粮长来了!”

说完这话,便朝着窗外,打了两个问讯,口里喃喃的祷祝过了。素臣便摇起课筒,念了几句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的套子,问了婆子姓周,又念今有周姓信女,及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话头。须臾,完成一卦,讨过笔砚,点出卦来,说道:“此课乃天山遁,金爻独发,克制子孙,母为子占,大是不利!酉月酉日,金气正旺,木气正衰;只不要撞着姓金、姓铁、姓刘、姓钟的还好,若遇着这几姓的人,便十分凶险了!”

说罢,连连的摇着头道:“大凶,大凶!”

那婆子听说,满眼流泪道:“如今合咱们做对,正是姓铁、姓刘的,不要真个弄出事来哟!”

素臣道:“妳老人家且慢着慌,这课里还有化解;只把姓铁姓刘的出身,如何与妳家做对,前情后节,说得明白,我替妳合上这课,按了方向,定了飞伏,就断出有化解没化解来了。”

那婆子顿住了口。里面的女人,噙着一把眼泪,走将出来,说道:“那姓铁的,是个花子,不知是哪里人,到洋来要饭的;他假做要饭,实是要来害着咱们。咱们觉着,和他厮打起来,被他打败了。亏着咱这里人多,他打咱们不过,又被这一个姓刘的,里应外合,打夺了去,把咱们的人,打坏了许多。咱们不愤,又起了些人去,又被他打败了;那姓铁姓刘的,便跑到一个岛里去了。咱们丈夫也是帮打去的,不见他回来,才请先生起课。先生细细推算着,看是凶是吉?有化解没有?”

素臣道:“既已打败过几回,见过大凶,就不妨事了!这课里又有卯时一冲,逢凶化吉,二位但请放心。”

女人道:“先生不要撒谎,哄咱们妇道家才是。”

素臣道:“我是有名的吴铁口,断一句,是一句,再不肯改口的!先不知从前败过几回,故说是大凶;已经见过,就有化解了。”

把手指轮着说道:“只看出月初头,包你活跳的人回来,我好平白的咒人吗?”

那婆子和女人方才收泪,说道:“谢天地,只愿依先生金口就是了!”

那女人便道:“奶奶,还请这先生算一算他的命。”

那婆子道:“你说得是,把命合一合看。”因说出一个年月日时来。素臣按着江湖说数道:“此命:为人性刚,喜则眉花眼笑,怒则将臂揎拳;胆大心雄,头高气硬。今年一交一 运脱运,移花接木,该有血光之灾,战杀之祸;亏得红鸾天喜星照命,诸事逢凶化吉,打身不动。过了今年,一派顺利,财旺生官,还有小小前程,只可惜是武职,也有封妻荫子的福分。妻宫坐着恩星,主有贤能妻子,帮家做活,贴心替力,夫妻和合,同谐到老。寿有古稀之卜,两男一女送终。”

素臣说完,婆媳二人俱称赞:“推算得准!”笑逐颜开。又把自己两命,请素臣推算。

素臣按着江湖之诀,已往的一味扦一江一 ,未来的一味海奉;加以八面风,六角钻,两头峦,圆图子,定时辰,问刑克许多的条例;婆媳二人已自着了迷的,把三岁行运,克父克母,好的歹的,一句句都是自己说将出来;素臣绰了口风,添说几句,便相顾错愕,惊以为奇。

至听说后来的许多好处,便像真的一般,皮肤一騷一痒,登时骨头轻了一半!连叫:“先生真是神仙,怎算得恁般灵验!”欢天喜地的,收拾酒饭出来。

那女人自与婆子议论道:“奶奶,这先生年纪不多,本事却高,把咱们的肚肠都穿了过去,说的他那样气概,不是活现的吗?不知道的,见咱们行着船,就奉承,也说是发财生意顺利的话罢了;怎知他有官做,又是武职?可不是神仙吗?”

那婆婆便道:“他说咱为人慈善,恤孤爱寡,敬老怜贫,日里一个人,夜里一个鬼,有钻骨星在命,钻头头痛,钻腰腰痛,那一句话不是着的?”

女人道:“他说咱们有口无心,欺硬怕软,知高识低,有分豁,没偏闪,一片热心肠,高人相敬,小人不足,须不是咱告诉他的,怎这们说得着?就是那姓铁、姓刘,他又怎预先知道?真有个半仙之分哩!”

素臣用完了饭,婆子便道:“还有一命,要请先生算哩。”因说出年月日来。素臣暗吃一惊:怎这年庚,竟是奚囊的八字?问明又是男命。因扦她一句道:“妳说得明,我指引得明;这命若是北方人,命便弱了;若是南方人,便不嫌弱;就看五星宫度,南北亦是不同,须要说明,才好推算。”

那婆子道:“这命实是南方人,北方人带来,被我们总管船的顾老爷收留,认做儿子。”指着先前招手的一个小女儿,说道:“这是我的孙女,要许配他;不知他命生的好不好?故此要请先生推算。”

那女人把手拉那女儿一把,说道:“喜呀!替妳女婿算命哩!”那女儿瞅了一眼,跑进舱门去了。素臣道:“是南方人便好,只可惜少年运气不济,要见水厄,流落他乡,做个人下之人。一一交一 十

八岁,时运亨通,贵人提拔,平地登云,这却是个文职官儿,封妻荫子,富贵荣华,有四十年大运,寿元八十以外。如今这位现在何处?可请来一会,后日好问他索谢,得一主大大的财香。”

那婆子满心快活,喜得两只眼没了缝儿,说道:“先生真是仙人哩!这命去岁就见过水灾,前月中又到这海边来投水,夜里惊醒了船上的外水,捞救起来。顾老爷见他相貌清秀,满腹文章,过继他做了儿子;如今带往邯郸去,见他丈母一娘一去了。”

素臣道:“约莫几时回来?得见他一见才好!”

那女人道:“还早哩,他顾奶奶好几年不回家了,这一去,紧着也是十月里的事。”

素臣问其住处,婆媳二人俱不知道。婆子又把小女儿的命来算,素臣诌了几句帮夫益子,与那男命正是一对儿,夫荣妻贵,一竹竿到底的话,忙忙的收拾课筒起身。那婆子拿出一百文老钱,千辞万谢,送与素臣,素臣不受,婆媳二人抵死推送,连那小女儿都跑出来,帮着乱塞乱搡,素臣只得收了。跑上岸去,正值两三个小花子走过,便假做心慌赶路,洒出袖里那钱,头也不回,一直去了。小花子争先抢夺,几乎相打。

素臣到船,吩咐头目回去上复主人,说:“铁丐已被姓刘之人救出,大约即是红须客所为,如今投向岛中去了;可以放心。我因旧仆奚囊现在邯郸,前去寻访。后会有期,面见时谢他罢。”

头目奉上盘费,素臣不受,单提着行囊上岸。一路餐风宿水,到了邯郸,寻下吕翁祠作寓,贴起吴铁口的招牌,每日辰巳两时,卖卜算命,一过巳时,吃饱了饭,即出门寻访奚囊。有半月余光景,把一个邯单县城市村乡都访遍了,并没一些踪影。忽地生起病来,头疼发热,昏沉不醒。祠中道士请个医生,吃了两贴药儿,越加沉重。道士恐有差池,把素臣搬到一个走廊下来,风雨不蔽,煞甚可怜!却亏着不吃药的好处,拖了两候,渐渐轻可。偏又遇着骤寒,风雪一交一 加,把素臣冻僵了,竟如死人一般!幸而旋落旋止,次日即晴。祠中护法闵时行,曾任礼部一精一膳司员外,致仕在家,常至祠中,与住持谭玄。这日,备着一个暖锅,四碟大菜,来祠赏雪,同一一江一 南先生,在亭内饮了一会,起身闲走。

那先生因要解手,一径的抄过走廊,忽见素臣蒙头僵卧之状,吃了一惊,知是卖卜吴铁口,病后着寒,已十余日不进汤水;不觉怫然道:“异乡孤客,患难之中,死生之际,而漠然无所动于其中,真可谓心如槁木死灰者矣!”

身上脱下一件棉海青,裹了素臣,令人连被褥扛进客房,嘱咐道士,频以姜汤、热酒、稀粥调之。当问闵老借银五钱,送与道士,叮嘱而别。素臣客感已清,得暖便愈,加以稀粥补养,道士不比从前水火,十分便益;数日之间,即已痊愈。

忽见床 上这件海青,不知何来?叩问道人,方知其故。暗忖:这先生一片恻隐之心,可敬可感!要住持领去一谢,住持道:“昨日闵老爷差人来,说要借这祠里做诗社;我要在家料理,不得工夫。诗社里有这先生,明日来时,面谢他罢。”

素臣这夜因要见那先生,睡不落,岂知将及天明,反睡着了;直到红日三竿方醒,忙讨些水来净面,穿好衣服,整冠出来。诗社中人,已自来齐,在亭子上分韵做诗了。

素臣暗想:他们正在构思,不便去打搅;待做完了去谢不迟。因远远的挨近亭子边,在人背后偷看,那一个是先生?何等相貌?一眼看去,便见侧边一个少年,活脱是好友金成之,注目更视,丝毫不错,便要进去相认。却转一念:恐惹恼众人,自己穿着相士行头,也怕成之削色;又且有事在身,不敢造次,遂蹑足而回。坐了一会,耐不住,又出房打听,如热石上蚂蚁,没个定性。恰值道人送出饭来,是一大碗米饭,一碗豆腐,却比往常不同,有些油水,又加上一小碟的白片猪肉。

便问那道人:“亭子里做诗的,是些什么人?可有外乡人在内?”

道人道:“都是本县出名才子,也有举人,也有秀才,天下闻名的;只有一个南方人,不济事,老早做起到如今,还没一个字哩!”

素臣不信,急急的吃完了饭,走到外边,只见拿酒的拿酒,添菜的添菜,都望客坐内去。素臣殿上等了片时,见盘碗收拾下来,想是要散;向伏侍的人说道:“前日小可病中,承府上先生救济,要面谢一谢,望大叔们回一声。”

那家人答道:“改日罢,师爷心里正不耐烦哩!”

素臣急问:“因什事不耐烦?”

家人笑道:“敢是不耐烦做诗哩!诀位爷们七八要完了,师爷还没半个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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