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
水夫人一大惊,田氏及璇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着大指,跪入龙儿左手腕百会穴中,尽力一拿。龙儿大叫一声,哭醒转来,手足忽复发搐。鸾吹正欢天喜地赶来叫喜,忽见这般光景,浑身如浇冷水,问知缘故,向水夫人哭道:“母亲怎把女儿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婿,吓得这样!如今怎么处呢?”素娥道:“不妨事,是惊气入心,痰涌厥晕。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转;惊气未散,故复发搐。只消取朱砂三钱,蝉腹七个,灯心二十寸,将朱砂悬胎煮服,即可愈矣。”红豆、天渊俱说:“刚起一数,是立愈大象,还有大喜在后。”
鸾吹方略放心。鹏儿忙回房去,与生胜并备汤药。素臣知道,急趋进房,安慰水夫人道:“这小一奴一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胆,即死亦不足惜!况只受惊发搐,断不至死,母亲休得着急。”鸾吹道:“二哥你怎这等忍心!凭怎样不好,也只八岁的孩子,他有本事抢元夺魁,就该欢喜。可怜被母亲几句重话,就吓得这个样儿,还说他胆大么?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儿,要求母亲垂怜,宽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愿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这里,我因他蛮皮勇力,竟忘他是八岁的孩子。他这事犯得大了,来求告,我若一口就许他,恐他恃有护符,便至肆无忌惮。那知他究是小孩,经不得吓,就到这个田地。此次自然宽他,只他好起来,大小姐这些话,却不可使他知道,长他之智。你说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亲孙,是你二哥的冢子哩!为祖、父的,那有不怜爱子孙之理?爱而劳之,方不是禽犊之爱,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鸾吹含泪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义传禀进来,报人在外发急,说是只报得王会元一家,连第二名田老爷还没去报,先趋太师爷府上的,怎不发放他们?”水夫人道:“快吩咐张顺犒赏,我们因乱着龙儿,竟忘了这一节了。”张顺连忙打发,报人争多论少,张顺道:“世子瞒了太师爷,太师爷大怒,要重处,世子吓得厥晕了去,这会子还没救醒,你们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讨吗?”报人伸出舌头,缩不进去,一哄而散。
里边鹏儿已煎好汤药,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会,便住了搐。须臾,苏醒,看见素臣在房,忙跪下去,只顾发抖。鸾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许下宽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复发惊搐,安慰道:“已与你父亲说了,饶你初犯,以后断乎不可。冬梅,可领到我床 睡一会,要吃粥,可把粥与他吃。”龙儿心头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头,进里房了。
麟儿只顾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报子说第二名进士姓田,相公可问一问,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传信出去,并问会元之名。须臾来说,报子已去,抄有全录。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宝,会元是王鳌,谢迁亦中经魁。田氏大喜,麟儿亦喜形于色。
不一会,张顺传禀:“礼部请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龙儿惊病初愈,去收了宴来罢。”因令文恭去领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东十二将,女人自任母至碧莲、翠莲,俱来道喜。素臣、田氏内外接待,正忙不了。忽报圣旨到来,素臣出接,却是怀恩口传之旨。文恭禀道:“一奴一婢到礼部,礼部说别位不到尽可,独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一奴一婢到宫门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来的。”怀恩道:“公相错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后知道世子已经开笔,便问他可会做表判策论,世子说是都会,就对万岁爷说:“几时考他一考,若中得进士,便钦赐举人,送入场中。若中出一个八岁的进士,也是千秋佳话。'故于初七日召进宫去,考了他一篇四书文,一篇经文,一道策,一篇表。日头还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万岁爷就喜坏了!便教内监悄悄送入科场,不许泄漏。完场出来,万岁爷说:“二场都好,头场头一篇,还有会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题,等忽然报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万岁爷见了榜,就传到礼部:别的进士不到便罢,独第八名文龙是必要到的。本朝百余年,从没八岁孩子赴闻喜宴的,也可传为儒林佳话!方才礼部来奏,万岁爷着急得了不得,特令怀恩来传旨,说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学生若知道这段情节,感激皇恩不尽,也没这场意外之病了!如今病虽初愈不知可能勉强承旨,待学生进去看来。”素臣进来,把怀恩之言,细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虽小愈,不知可得着劳哩。”素娥道:“他是急惊,惊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 上动手动脚的做那八字动功,怕甚劳他!他吓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来。”素臣连忙唤出,随着怀恩而去。
到夜,纱灯彩仗,鼓乐喧天的,送将回来。二十四名小内监,捧着金莲宝炬,御赐彩缎金银,果品茶食,靴帽袍带,纸墨笔砚,及诸般玩器。龙儿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面上吃得红馥馥两个小腮,进房拜见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过中一名进士,怎当皇上如此厚赐?”龙儿不敢答应。小内监道:“万岁爷说,累世子吃吓,与太皇太后、皇后、皇妃各位一娘一娘一赏赐补苦的。”素臣忙忙的赏犒内监人等去后,领着龙儿到祖庙,装点香烛,拜谢祖宗。令文恭、文宽掌灯,去拜见古心、始升夫妇。阮氏谓三子:“你看兄弟这般光彩,可也眼热?”三子道:“孩儿只不得进场,若进场去,也包管夺得几名进士!”始升已预备酒筵,留龙儿小酌。
鸾吹笑脒眯的看着龙儿,越看越喜,问道:“你去赴宴,心里可也喜欢?”龙儿道:“有七人坐在侄儿上首,何足为喜?足喜的,是谢老伯口口声声的叫侄儿年兄。”始升赞道:“好志气!包管殿试便是状元,我替你定下彩头在这里。”因在袖中,取出一个金钱,面上'状元及第'四字,轮廊分明,一条金索双贯,亲手套在龙儿颈上。鸾吹取出花红,加插两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红绉纱全彩,着两个童儿,两丫鬟,掌着四盏绛纱灯,送龙儿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蓝田楼,问龙儿:“见了母舅,可曾道达父母想念之言,问明舅舅不来之故?”龙儿道:“舅舅并不曾来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约不出麟儿所料。胪传后,方来见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该认真读书?”麟儿道:“读书原不为科名,若但说科名,非孩儿所难也!”素臣道:“小子辄敢大言不惭,汝等依傍门户,将来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屡踬场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况汝等乳臭,未识文家之奥乎?”龙儿道:“不敢瞒父亲,孩儿头一篇文字,即是抄父亲的窗稿。皇上看见,把舌头都吐了出来,说必定会元。看到后两篇,说可惜力弱了些,只可望会魁。”
素臣道:“会试首题,正是我那年岁考题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间的。婆婆疑我荒废,欲加责罚,后见了那文,方说是试官之过。可见文无定价,亦犹送花之卖时耳!”龙、麟两儿,方不敢视取喀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龙儿谢恩,谢贺客,见主考房师毕,回府。文义报:“山东诸将家眷俱到,已见过太夫人,要叩见太师爷谢恩,并见世子贺喜。”素臣辞谢,令各妇从屋,吩咐备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将,以两席赏金砚夫妇。至晚,诸将夫妻俱到宅门谢酒,一概回去。惟金砚、柏氏欲进内服役,苦苦求见。素臣准其进见,不准服役,令设单,行四拜礼。金砚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况你夫妇也。”
金砚只得同妻登单,四拜起来。柏氏见素臣看他一眼,想起当年之事,忽然羞耻,一朵桃花上脸,登时头颈俱赤。素臣觉着,慌忙遣出。进与水夫人说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只为被又全一逼一勒导引所致。家中仆嫔妇女,常闻母亲训诲,但无可虞。只愁云氏一人,一婬一荡受用惯了,今又另居一宅,只朔望来见母亲一面,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时也是愁他,以后知道尚是中人之资。他自归容儿,还未同房,可知其非妖一婬一之物也。”素臣问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丧,赛一奴一再三捺劝,才许期年以后。前日进了新宅,容儿等因文恩已成一人 道,与本府家人,山东诸将替他送房,多吃了几杯,要去強一一姦一云氏。云氏不从,几乎弄出性命干系来!这都是赛一奴一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儿前在文华殿,见他得了赐配容儿之旨,连连磕头,那种欢喜感激之状,孩儿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一宠一 爱,而喜遂其私情,不特一婬一浪,而且无良,故深以为忧。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为得全性命之故,还是人情之常,不足虑矣!”
次日黎明,车驾忽然临幸,素臣慌忙出迎。一进府门,便问:“何处可以密谈。”素臣引至日升堂书室。天子把女官、内监都遣出外,方说道:“倭国王源义降表已至,愿原世为不侵不叛之臣,表辞极谦,贡礼极重,朕只受其土仪,将木秀等释还,此一事也。不过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来求教者,是贵州、云南两省之事。贵州副使刘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畅妻米鲁造反,自号无敌天王,出入建黄钺。一月之内,聚众数十万,攻破省城。巡抚钱钺,总兵官焦顺,俱为所执。都指挥吴远出战被擒,几有破竹之势。更结连云南孟密土妇曩罕弄,亦伪称天娘子,大掠孟养,一逼一胁木邦八百,与为声援。哈国公沐昂往抚不受,飞章告急。数年前童谣有'只知猪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杀猪'之说。朕想:猪与国姓同音,糯米亦称元米。猪吃糯米,已应太祖灭元之?今贵州反妇适名米鲁,鲁糯声同,惧其复应童谣末句。阁臣枢臣或议抚,或议剿,朕不能决。因素父尚未满假,故特亲造,专候素父裁决。”一面于袖中取出两省奏章。
素臣看毕,奏道:“以臣愚见,曩罕弄可抚,米鲁不可抚。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节制,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邻夷,尚无大恶并辱及中朝也。米鲁则与营长阿保通奸,毒杀其夫,一逼一前子隆礼烝己,一婬一恶极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称尊号,改服色,大败官兵,掳执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贵州,即知其与副使刘福一交一 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实,即果聚众数十万,亦乌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时,因其逆迹未形,难以并治,故但授计干珠、开星等,令其不时侦探,俟逆迹一著,即遍发露布,假称臣自领大兵自川赴剿。彼闻臣至,必胆落归巢,为据险之计。令干珠轻装出奇兵,袭之于阿马坡,伏松纹于马尾笼擒之。一切地势险要,兵事机权,已俱详悉口授,干珠、开星既能领悟,神猿复有暗解。大约二十日后,即得捷报;一月之内,事可大定。今只须草诏书两道,一拿问刘福,一抚谕孟密,着金砚驰赴军前,令干珠等奉行。米鲁既擒,则曩罕弄震惧,临之以兵,自即受命。刘福一拿,米鲁余一党一 无所倚恃,亦不复窃发。然后选两重臣,易换两省巡抚,为善后之计,便永无后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谢,以手加额道:“此天以素父赐朕也!议抚者,不特养痈辱国,彼亦必不受。议剿者,议发京军三万,云、贵、川、广兵十二万,胜负未可知,而京军则往返跋涉二万里,四省兵亦皆千里裹粮,供费不资,劳苦至极。与不发一兵,不筹一饷,而已决胜于万里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渊也!朕因童谣所惑,心胆俱慑;闻素父一席话,如释重负矣!素父可即为朕草诏。朕前次未曾入园,可令大驸马随朕一游后,将扰素父之饭,须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馔进,若加一品,朕即断断不食也。”素臣领旨,令文恭等清园,唤出凤儿随驾,自己忙去草诏。
天子入园周览,来至星台,见台下石级边俱围以木栅,栅门封锁,封皮上标着”二月初九日封”字样。天子问凤儿:“此台系朕特建,与汝母子观星望气者,何以封锁至今?”凤儿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见宫中,故行封锁,惟许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开封上台,问随来宫女、内监:“那一座是乾清宫?那一座是一交一 泰殿?”直问到仁寿宫止。女官等定睛细视,逐一指出。天子谛观大笑,问凤儿:“日与地孰大?”答曰:“日较地大五倍有余。”问:“地与月孰大?”答曰:“地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则月比日小至数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蚀耶?”答曰:“日行三限,较月行三限,俱约高至二十倍。高则大者觉小,下则小者觉大。故能掩而使蚀也。”问:“日月蚀有定算乎?”曰:“有定算。”问:“古何以有当蚀,不当蚀而蚀?”曰:“此历官之误耳!”问:“既有定算,何用救护?”曰:“古人几杖盘盂有铭,皆以警其心也;况日月相凌,天象可畏也!”
问:“今历有误否?”曰:“有误。”问:“何以致误?”曰:“误在差数不备,实则视测不明,并以椭圆为浑圆。”问:“椭圆如鸡卵乎?”曰:“诚如圣谕。”问:“鸡卵子外何物?”曰:“无物。”问:“何以知为无物?”曰:“见者为有,不见者为无,六一合 之外,存而不论,不可得而见者,亦不可得而有也。”问:“山海之高深可测乎?”曰:“山高可测,海深不可测。”问:“何故?”曰:“亦由有见有不见也。山高可见,故可测;海探不可……”凤儿说到那里,顿了住口,随改说”海深不可视,故不可测。”天子觉有缘故,问”何故顿口,而改'见'为'视'?”凤儿跪奏道:“礼云:“二名不偏讳'。若一语内全犯太上皇帝御名,臣实不敢!”天子登时汗流浃背,满面发赤,愧谢道:“卿智而知礼!朕不如也!谨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视卿矣!”自此以后,天子皆称凤儿为卿,不敢以尔汝称之。各女官、内监见天子如此致恭,都面面厮觑,惊异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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