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朱子之心性论
一性一属理,心属气,必先明白了朱子之理气论,始能探究朱子之心一性一论。
朱子极称伊川一性一即理也一语。谓:
伊川一性一即理也,自孔孟后无人见得到此,亦是从古无人敢如此道。
又曰:
如一性一即理也一语,直自孔子后惟是伊川说得尽。
其实孔孟书中并不见有一性一即理也之语,只因宋代理学家敢于说从古未有人说的话。但就论其实,伊川说此话,也与朱子之说有不同。伊川云:
一性一即理也,所谓理一性一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之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发不中节,然后为不善。
可见伊川一性一即理也之语,主要在发挥孟子一性一善义,只就人生界立论,而朱子则用来上通之于宇宙界。亦可谓朱子乃就其自所创立有关宇宙界之理气论而来阐申伊川此语之义。要之伊川言一性一理,偏重在人生界,朱子言一性一理,则直从宇宙界来,此乃两人之所异。
伊川又曰:
道孰为大,一性一为大。人之一性一则亦大矣,人之自小者,亦可哀也。人之一性一一也,世人皆曰吾何能为圣人,是不自信也。动物有知,植物有知,其一性一自异。但赋形于天地,其理则一。
此仍在阐发孟子一性一善义,仍偏囿在人生界。虽亦兼及物一性一,但只从人生界推出,非从宇宙界落下。朱子则曰:
一性一只是理,万理之总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间公共之理,禀得来,便为我所有。
此是说天理禀赋在人物者为一性一,如此则宇宙界人生界一贯直下,形上形下,一交一 一融无间。今说天即是理,则在人物身上各自占有了一分天。此把庄老道家一精一义已尽量接受,而确然转成其为儒家义。此见朱子思想组织力之伟大,消化力之细腻,而在朱子,则只似依据伊川一语加以引申,不见有自己用力处。此乃朱子思想之邃密不可及处,亦是朱子思想之骤难把捉处。
伊川又言:
论一性一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一性一不明。
此处把一性一与气分言。朱子说之曰:
大抵人有此形气,则是此理始具于形气之中而谓之一性一。才是说一性一,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气质,不得为一性一之本体。然一性一之本体亦未尝杂。要人就此上面见得其本体元未尝离,亦未尝杂耳。
此处朱子阐说伊川一性一即理也一语,更入深微。理是天地公共底,一性一则是人物各别底。理属先天,一性一属后天。由理降落为一性一,已是移了一层次。朱子说理气合一,故说一性一气不离。朱子又主理气分言,故说一性一气不杂。但万物之一性一,各为其形气所拘,回不到天地公共底理上去。人性则可不为形气所拘,由己一性一直通于天理。此处要有一番工夫,此一番工夫则全在心上用。此乃全从人生界立说,若言宇宙界,则无工夫可用。惟在人生界用工夫,仍必以上通宇宙界为归极。若只囿在人生界,而至于违背了宇宙界,则一切工夫皆属错用。宇宙界之与人生界,自朱子理想言,仍当是一体两分,非两体对立。其贯通处则正在一性一。一性一是体,其发而为工夫则在心,心属用。
朱子言一性一即理,又说一性一气不相离,亦不相杂,此处又把张程所言天地之一性一义理之一性一气质之一性一之分别全都融化了。此等分别,至是乃似无必要。思想递转而益进,愈演而愈密,但在朱子文章与说话中,又像并不显著,此贵读者之细心体玩。
又朱子说理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不会造作,有人疑此等说法从佛家来,但释氏禅宗主张一性一空理空,朱子则说理必附气一性一必附心。若说理不是一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又如何能附在气上,遍及气中。理如此,一性一亦然。正因其必附在气上,遍及气中,故理实非虚。一虚一实,为朱子分别儒释疆界一大鸿沟,此层俟下再述。
以上略说朱子论一性一,以下当再略述朱子之论心。
朱子论宇宙界,似说理之重要一性一更过于气。但论人生界,则似心之重要一性一尤过于一性一。因论宇宙界,只在说明此实体而落到人生界。要由人返天,仍使人生界与宇宙界合一,则更重在工夫,工夫则全在心上用,故说心字尤更重要。但却不能说朱子重要说心,便接近了所谓唯心论。因心只属于气,朱子既不主唯气,自亦不主唯心。
后人又多说,程朱主一性一即理,陆王主心即理,因此分别程朱为理学,陆王为心学。此一区别,实亦不甚恰当。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此下再略举其说。或人问朱子:
先生说心者,天理在人之全体,又说一性一者天理之全体,此何以别?曰分说时,且恁地。若将心与一性一合作一处说,须有别。
说心一性一,犹如其说理气,可以分说,可以合说。心一性一亦非两体对立,仍属一体两分。故又说:
一性一便是心之所有之理。
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
一性一是理,心是包含该载敷施发用底。
就宇宙界言,理则包含该载在气。就人生界言,一性一则包含该载在心。理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无作用,一性一亦然。心则有情意,有计度,有造作,有作用。故理之敷施发用在气,而一性一之敷施发用则在心。气之敷施发用只是一自然,而心之敷施发用则在人为。应从自然中发出人为,又应从人为中回归自然。并应从人为中发展出自然中之一切可能与其最高可能。此始谓之道义,始是人生界最高理想与最大责任所在,亦始是人心之最大功用所在。故说:
心一性一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
后人又称理学曰一性一理之学,依照上引语,可见一性一理之学正即是心学。一切对一性一与理之认识与工夫,将全靠心。若抹去了心,将无一性一理学可言。故又说:
所知觉者是理,理不离知觉,知觉不离理。
就宇宙界论,则理不离气。就人生界论,则曰理不离知觉。理不离知觉,即是理不离心。故又曰:
理无心,则无着处。
所觉者心之理,能觉者气之灵。
就宇宙界论,则理在气。就人生界论,则理在心。心是气之灵,惟人类独得此气之灵,故能有此心,能觉此理。然既曰气非即是理,则亦必曰心非即是理。心只是觉。须待此心所觉全是理,满心皆理,始是到了心即理境界。此心所觉之理,不仅是宇宙自然方面者,亦复涉及人生文化方面。人生文化方面之理,亦即在宇宙自然之理之中,此在一性一即理之一论题中已有交代。人心能明觉到此理,一面可自尽己一性一,一面可上达天理,则既可宏扬文化,亦可宣赞自然。儒家一精一义之所异于老释异端者在此,而理学家之终极目标亦在此。
心非即是理,只是一虚灵。惟其是一虚灵,故能明觉此理。《大学章句》有云:
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
《孟子集注》亦云: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
人类有心,即能具此神明。但须到圣人,始能全此体而尽其用。此处则有一套方法,即是一套工夫,理学家所讨究之最一精一邃处,即在此一套方法与工夫上。故理学决非仅是一套纯思辨之学,更贵在能有以证成此一套思辨之方法与工夫。故理学家既有一套本体论,尤必有一套方法论与工夫论。若仅认有此本体,而无与此相应之一套方法与工夫,则所知不实,所觉仍虚,非真本体,将如画饼之不足以充饥。
朱子又谓释氏禅宗乃是主心即理之说者,故曰:
释氏擎拳竖拂,运水搬柴之说,岂不见此心,岂不识此心,而卒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正为不见天理,而专认此心为主宰,故不免流于自私。前辈有言,圣人本天,释氏本心,盖谓此。
本天,即是本理,理必具于心,而心非即是理,此辨已详理气论。
朱子又曰:
横渠说,心能检其一性一,人能弘道也。一性一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此意却好。
此亦上引理弱气强说一实证。理不能有造作,拗不转气,但气亦管不得理。就宇宙界言,理气两行,一体浑成,谁也主宰不得谁,所以道家谓之为自然。在自然中有人类,人则有心,心能检一性一,即是说心能检点理。从宇宙界言,似乎理乃是一主宰。但此一主宰,乃是消极一性一的,只能使气之一切活动不能越出理之范畴,却不能主宰气使作某等活动。否则此宇宙早成为一理想的,而非是一自然的。今就人生界言,则心能主宰理,即是能检点此理,配合于人生理想,而使其尽量获得发挥,由理想的人生界来达到一理想之宇宙界。如是言之,则转成为气能主宰理。此气则专指心言,故又曰心者气之一精一爽。
朱子又说:
一性一者道之形体,心者一性一之郛郭,康节这数句极好。
道即是理,理无形体,一性一便是其形体。物各具一性一,即是物各有理。但此只就宇宙自然界言。落实到人生界,则具此一性一者为心,心便能收拾得这一性一,检点这一性一,使之发生作用。谓之郛廓者,人性只在心之内,不在心之外。故又说:心将一性一做馅子模样。馒头有了馅子始有味,心之内存得有一性一,此心始有意义可言。但朱子又说:
若是指一性一来做心说则不可。今人往往以心来说一性一,须是先认得方可说。
指一性一做心说,则一性一将不成其为理。若以心来说一性一则可,但须先识得心与一性一之区别所在与其会通所在。
以上是朱子杂引了横渠康节所说,以见心能检一性一,一性一却不能检心。心能包一性一,一性一却不能包心。故朱子又说:
自古圣贤相传,只是理会一个心。
即此可见朱子对心之重视。所谓理会,则本体认识与方法运用都已兼举在内。
朱子又极称横渠心统一性一情之说,谓:
心统一性一情,二程却无一句似此切。
又曰:
孟子说心许多,皆未有此语端的。其他诸子等书,皆无依稀似此。
朱子称赞横渠此一语,不仅谓其胜过了二程,抑且谓其胜过了孟子。此处即可见宋代理学家精神,一面极具传统一性一,另一面又极具开创一性一,而朱子尤为其代表。朱子阐说横渠此语,谓:
一性一者,心之理。情者,一性一之动。心者,一性一情之主。一性一对情言,心时一性一情言。合如此是一性一,动处是情,主宰是心。
又曰:
一性一以理言,情乃发用处,心即管摄一性一情。
又曰:
心统一性一情,该动静,而为之主宰。
朱子又说:
天命之谓一性一,命便是告箚之类。一性一便是合当做底职事,如主簿销注,县尉巡捕。心便是官人。气质便是官人所一习一 尚,或宽或猛。情便是当厅处断事。知县尉捉捕得贼,情便是发用处。
此处把一性一命心情气质等字,解释得一一清楚明白。人生一切职事,还是由天所派。但人在此等职事上,还得自作主宰。天派了你职事,不能代你作主宰。各人在自作主宰时,还有气质不同,感情不同,这些亦都受于天,但要主宰得当。却不是要你全没有了气质之异,感情之动,始来作主宰。
朱子又说:
虚明应物,知得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这便是心。当这事感,则这理应,那事感,则那理应,这便是一性一。出头露面来底便是情。其实只是一个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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