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惊魂记(2)
来源: 拉阿拉 作者: 拉阿拉摘选 时间: 2015-10-06 阅读: 次
牛头马面夸夸而谈,让王小六不寒而栗。
[四]
王小六听得双脚发软,口中喘着粗气。心中嘀咕自己在尘世犯的罪过,不知将进何层地狱。这个自号“六指神魔”的阳世名医,自认为一生还算坦荡,救人无数,此刻有些莫名的无助,像一个婴儿溺水,茫然中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汗从两颊中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有些战兢地问“牛头兄弟,我们这是要到那里去?”
“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阎王殿。阎王大人要问你几句话。”
“那……”他有些结巴了,不知如何发问下去。
牛头和马面或许发觉了什么,宽慰道“先生不要紧张,无非是问一些尘世中平常的东西。”
“啊——”他应了一声。到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已是暗夜。他依然记起了尘世中的时辰。这在前天,他还躺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看着电视中的广告和新闻。哪里出现了占中,哪里出现了埃博拉疫情,哪里出现了人道危机,他历历在目,虽然一腔热血已经被岁月烘干,身躯孱弱,苟延残喘,但神志清楚,恨不能再活五百年,再展宏图。万万想不到一夕之间就幽明两隔。他有些走得不甘心。
“我报路长嗟日暮,不拟回头望故乡。”想着这句诗,他说不出的悲凉。
暗风袭袭,阴云与疏树,魅影样在眼前乱飞,远处的云影中有一阵阵凄厉的叫声传来,有些像猿哀,或许是索命鬼的声音。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传来,迷眼中似是一条巨蟒滑过。他顿了顿,身后的马面推攘了一把。
“走啊!”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耳后响起,有些不耐烦了。
约莫走了三里地,一座庞然大物立在眼前。那是一座宫殿建筑群的模样,殿里有微弱的灯光传出。他嘘了一口气,总算看到了一点生气的东西。
“有光多好!”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感慨,同时也有些慌乱。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阎王殿。他暗詂,和牛头马面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恢宏的建筑,即使是在阳世间也很少见。还未入殿,便有一股青烟飘来,透过殿中微光,那袅袅的飞烟像长蛇缓缓舞动,空气中飘逸一种淡淡的香味,茉莉不像,檀香不是,麝也不是,艾叶不是,好像有些娑罗子香的味道,但也不是。正大门两边悬挂一副长联报应昭彰三途六道偿孽去;阴阳阻隔孝子贤孙知情难。朱笔大字,行楷风格,每一个字在昏暗中发着幽光。上书“十王殿”,一看就知道真的到了鬼殿。走入正门,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还有一些穿着白衣的差卒很有秩序地拱手而立,看不到面部,自然也看不清表情,两边则都是一些大殿依次排列,每座殿门口有两个差卒站立,清一色黑衣,覆盖头顶,只露出两个黑咕隆咚的眼睛,眼光死蛇一样冰冷。在牛头的带领下,沿着东侧走廊,依次走过秦广王殿、宋帝王殿,来到了第三个殿,但见“阎王殿”三个大字闪着幽光,一侧书“无欲则刚天赋性德成铁面”,另侧书“有悔从宽位居阎罗具悲心”,字迹庄重古朴,铿锵有力,很有些颜体风格。看到这副对联所表达的内涵,王小六心情稍微平静。
牛头和马面径直走了进去,立在阎王两侧。原来他们是为阎王当差的小鬼。王小六有些明白。一番耳语之后,只听一阵颤音传来“带——王——小——六——”声音顿挫,婉转悠长,仿如包文拯正在开封府升堂。
王小六不寒而栗。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眼前这“黑脸包公”,那黑脸包公也冷冷地望着他。
“来者何人?”阎王冷肃地问。
“草民王小六。”王小六想起了电视剧中喜来乐的场面。
“王小六可知罪?”
“草民不知。”王小六流利地回答。
“大胆王小六,身在阎王殿中还敢狡辩。”阎王真的发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看看你在尘世间所遗的孽罪,还敢说不知。”
“草民实在不知,请阎王大人明鉴。草民一生清白,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兢兢业业工作,深得一方百姓爱戴。”王小六已经豁出,自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好一个王小六,到了阎王殿不脱一层皮就不知道本君的厉害。”但见惊堂木一响,左右的小鬼双腿开始抖动起来。
王小六双腿又开始软了。一阵颤兢,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的天啦,这日子怎么熬啊!”
看到王小六这种熊模样,那阎王的语调又放松了很多。大声说“让你先登望乡台,辞别亲朋,再看看前世的罪孽。”
[五]
望乡台位于阎王殿后,高九丈九尺九寸,清一色褐石砌成。每一级台阶都磨得光滑如镜,一汪汪黑色的斑点洒落其上,可见曾经有多少泪水浸润之中,而又被阴风撩散。王小六忐忑地登上最高层,但见星辰缥缈,隐隐浮现在云空,遥望处人世间的风光历历在目。
王小六先看到的是故乡的祖居,隐约在山树之中,此刻在夜幕下,浮现着一丝丝灵光。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饥饿和快乐的童年。他想起了那一年雪夜,母亲为了在新年有一件衣服,纺纱织布的情景。那时,母亲的手红肿如包子,即使这样也一刻不曾歇息。还有那一年春天,母亲在无助中闭上的眼睛,因为饥饿,因为贫困,因为疾病。他还想起了十五岁一人天不亮就挑柴上集市的情景,闻到香碰碰的油条摊,只能瞪上大眼,唾液往肚子里咽。那时他的手中虽然一元钱的纸币捏得冒汗,也不敢乱花,因为他知道,未来的生计还要指望着它。他还想到了十七岁刚当上赤脚医生的情景,每天背上一个黄挎包,走村窜湾,有多少同龄人投出羡慕的目光。那时,多么年轻啊,总感到岁月漫长,总是心情高涨,总有使不完的力。如今,尘缘如梦啊!故乡早就撂在耳后,自从离开公社,调到县城以后,很少回到老家,任凭祖居在风雨中飘零,被时间斑驳得体无完肤。他有些悔恨了,这些年实在对不起家乡,那曾经哺养的一草一木,总有那么多借口,其实是因为不热恋家乡。再向远望去,他看到了他离开的城市,此刻依然灯火辉煌,红尘的欲望像一张张无形的蛛网罩在每个路人的脸上,贪婪的眼睛放着绿光,全不知一朝风云起,万事了无踪。他又看到了自己经营几十年的家,此刻窗棂中透出一束束灯光,他的老女人正在床上酣然大睡,一番解脱让她享受酣甜梦乡,他还看到了那不争气的儿子王小七,夜深了,一双鹰眼还盯着电视中的足球场。这龟孙子眼睛中毫无睡意,也毫无丧父的忧伤。他想到了宋人的一首诗: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有些不能自持。是的,人生如梦,有酒当歌。一滴何曾到九泉?他不忍再回望了,“望乡台,望乡台,一望家乡百花开,再望伤心魂魄徊。游来游去空无路,冥镜幽光绝尘埃。”他喃喃自语道。
他转过身来,正准备下台。一旁的牛头扯住他的衣袖,说“好!自此尘缘不再,亲情了断。再看下一幅光景。”
“下一幅光景?”他有些疑虑,目光随着牛头的枯指而去。但见阴风惨烈,惊雷震荡,电光浮闪,如急风骤雨向他奔来。
他不禁目瞪口呆,身子仿如破舟中摇摆,有无数的浪头扑了过来。怔了怔神,他不知怎么随着牛头下到了阎王殿。
阎王依旧端坐在王椅上,目光如炬,古铜色的脸上发着虚光,问“悔否?”
“悔。”他极简单地回答。
“你所悔是对尘世的眷恋,而非曾经有意或无意种下的恶果。”说着,打开手边褐黄色的书卷,只听惊堂木一响,阎王又大声喝道“按黄卷记载,你平生作大恶十二起,小恶三十六起,其它小事无数,先看看这些罪孽,让你无可反驳,认罪伏法。”
王小六不敢接下句了。这年头,在红尘中做点亏心事,其实司空见惯。
看到王小六不语,阎王爷说“你所做恶事,除人世间常情外,更多的是与你职业相关。身为一个医生,学业不精,害命也;不竭尽全力救人,丧职也;收取贿赂,有违功德也;守业不传、搬弄是非,不合人伦也。如此多多,皆为罪状,有愧你在尘世享受的风光。”说着,又望了望他,王小六还是不敢接言,只好低头沉默了。
阎王爷又继续说“如今阴曹地府也算盛世,法治清明,想你在人世间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凭一技之长做过不少善事,先让你见见尘世中的苦主,然后听候发落。”接着又对牛头马面说,“你二位带着黄卷,辛苦一下,传召太医院鬼医令和王小六走一遭,让他见见那些苦主,看他有何感受。”
言讫,就如风散一般,消失于无形。
王小六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阎王倒不完全是不明理之君,这比起尘世中某些官居高位者,和善多了。想到自己在尘世中做了那么多恶事,内心也很吃惊,反而有了好奇,真想看看那些苦主是何方神圣。就欣然和牛头马面一同离开。
[六]
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阎王殿,王小六轻松许多。他随着鬼医令一路前行,去寻找那些尘世中所谓的苦主。这鬼医令也是前世中的一方名医,学贯中西。早年为军医,擅长接骨剖腹,后来到西洋学习开颅之术,十有七死,多是富贵之人。于是那些有后台的怨鬼时进谗言,阎王不胜其烦,就将他收了进来。后来,阎王见其处事干练,大义凛然,经过选拔,就成了统领阴间的医王。但阴间治病,小鬼是完全排不上号的,由其自生自灭,早死早投胎,平时治的也就是那些阴间地府赫赫有名而又不愿意到阳间的那些权势富贵之辈。所以,平日里也实在没有多少事。按照阳世计算,鬼医令已经来了六十七年,红尘中的事在脑中早就是过往云烟。这一回接到阎王旨令,听说来了同道,还能够到阳间回望一遭,自然很乐意地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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