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眼泪
坊间议论纷纷,说赵大人全家死的太惨了,人们咒骂杀人者必是猪狗不如之辈。更让人震惊的是,赵仁明全家出殡那天,全县老百姓竟不约而同地素衣缟服、披麻戴孝地来为赵县令送行,路两旁挤满了泪人儿,足足有五万之众。
原来赵仁明到美原县上任以来,为官清廉,公正无私,处理了前几任的上百件积压案和冤假错案,深得民心,平日里也毫无官架子,走街串巷, 体察民情,为民办事,两袖清风。加之赵仁明的妻子是位佛家居士,心底纯良,在官邸前设了粥摊,每日用赵县令的俸禄钱舍粥50碗,数量虽不多,却坚持常年 做,由此获得好评无数。当官如此者,能有几人?民不惦念都不行。
美原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赵仁明全家葬埋后的第五日,美原县最大的乡绅霍廷威全家十余口竟然又被人灭了门,而且作案手法跟杀害赵仁明 全家的手法一模一样。老百姓惊诧不已,很多人都想不通,这霍廷威又是惹了谁呢?大家都知道,霍家有着很大的背景,霍廷威的妻哥可是当朝二品大员,皇帝跟前 的红人呢。
美原城人心惶惶,但蹊跷事还不止此,在霍廷威全家被杀的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一夜间,赵县令的新坟前竟然多了一百棵苍翠的松柏,都是连夜新栽的碗口粗的松柏,整整齐齐,密密仄仄。大家都相互打探,但没人知道这些树是谁栽的。
又过了些时日,县衙的衙役李三在给自己的母亲周年祭日上坟烧纸的时候,刚好路过赵县令的坟头,他看见赵仁明的坟头前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 男子,正在哭泣诉说:“大人,我来晚了,您待我恩重如山,我却都没能见您最后一面。明天我将去往榆林,可能很久都不能来陪您说话了,等我办完事,我一定还 会回来看您。”
李三回去给众衙役说了这事,说:“那男子在坟前哭得非常伤心,似乎跟赵大人生前关系很好,你们说他会是谁呢?”
衙役们就问:“你没看清他脸吗?你李三也算个老衙役了,又负责的是征粮,年年走街串户的,美原县城还有你不认识的人吗?”
李三就说:“那男的满脸的麻坑,右边脸还好像被烧伤过,很难看。我在美原县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那身形,我总觉得眼熟,可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讨论了半天,大家都不知道那个麻脸男人到底是谁。
再说那麻脸男子,那日从赵仁明的坟头离开后,只见他背了一套刀具就千里迢迢来到了陕北榆林城。榆林正值寒冬,天寒地冻,哈气成冰,麻脸 男子却收拾了一个简易摊,每日在鼓楼旁的一个巷道里摆起了露天摊,卖的是鸡,那鸡个个都被他用细绳五花大绑着先下锅煮而后清蒸再油炸,香味独特,飘满整个 巷子。
麻脸的摊子对面是一个高宅大院,每日大门紧闭。不过在他摆摊的第三天,那大门打开了,一个老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说:“小贩,你这鸡可是长安的‘葫芦鸡’?”
“正是!”
“看来我家主人猜得没错,他说你这葫芦鸡做得很正宗,闻了就有食欲,不过他最近吃斋念佛,不能吃荤。除过这葫芦鸡,家常饭你可会做?”
麻脸说:“会啊,陕西大烩菜,关中面食,样样都能弄。我本来就是在长安经营小饭馆的,只是因为惹了点官司,就躲到这塞外偏僻之地糊口来了。”
那老头说:“我是这家的管家,我家正缺一个厨师,你可愿意放弃你这摊子?”
麻脸一脸高兴,说:“当然愿意了,在外面风吹雪盖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厨师我当然愿意干。”
麻脸进府做好第一顿饭,用木盘端着饭菜跟在那管家身后。管家告诉他,主人最近在那间厢房里清修念佛,每日都不出门,以后麻脸需要每顿都 给主人把饭菜送过去。来到那厢房门前,麻脸正要推门进去,管家一把拽住了他,说:“主人不让人打扰他,你每次只需把饭盘从门下推送进去就行。”
麻脸已经往那厢房里送了一月多饭了,麻脸发现,主人从门下推送出来的饭盘里的剩饭一天比一天多了。麻脸脸上露出一股喜气和杀气。
这天,麻脸做好晚饭,是一碗香喷喷的烩麻食,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袋,把一袋白色药粉倒进了饭碗,用筷子搅了搅,然后端着饭盘向那间厢房走去……
晚上,街道上的打更人已经敲响了三更。麻脸轻轻下床,细听隔壁管家的房间已经漆黑里传来细细的鼾声,麻脸找出一根细细的钢索,用手各握一头抻了抻,钢索柔韧地发出轻轻的嘣嘣声。
麻脸拿着钢索摸索到那间每日送饭的厢房跟前,用匕首轻轻拨开门闩,然后蹑手蹑脚地向房间里摸去。月光柔柔地透过纱窗,麻脸看见黑暗处有 个打坐的人,他一惊,但还是轻轻举起手里的钢索向那背影靠近。他正要把那钢索勒往打坐人的脖子时,黑暗中他的面前竟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的,我犯下的错,我愿意接受惩罚。好汉,不用偷偷摸摸了,点亮蜡烛,你动手吧,也好让我韦彪知道自己死在谁人手里。”
麻脸一愣,站在那里竟然不敢动了。那打坐之人又说:“怎么,怕了?不用怕,我韦彪早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点蜡烛吧。”
麻脸颤巍巍地点着了桌案上的蜡烛,他这才看清了那个自称韦彪的男子已经枯瘦如柴般地盘腿坐在一副蒲团上。麻脸说:“韦彪,看来我一个多月的药没有白下,你果然已经枯瘦如柴了,我想你也手无缚鸡之力了吧?”
韦彪没有接麻脸的话,只是淡然地问道:“动手之前,我只想知道死在了谁的手下。”
麻脸说:“你肯定不会知道我是谁了,连美原县的衙役都认不出我来了。为了报仇,我用热油泼伤了自己的脸面,为的就是接近你而不会被你认出来。”
韦彪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麻脸答:“因为全天下的杀手,只有你使用‘断喉索命索’,我四处打探,不惜花重金买消息,终于知道你藏身在榆林。而且我还打探到,上个月,你刚刚辞退了你的厨师,虽然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
韦彪接上麻脸的话头,说:“因为他不听我的话,怕我只吃素菜伤了身体,就偷偷给我用荤油炒菜。”
麻脸轻轻笑了笑,说:“我不管你为什么辞他,总之这刚好给了我可乘之机。我打探到长安‘葫芦鸡’就是从你们韦家的私房菜而来,你的那位 曾给唐玄宗做过礼部尚书的祖上韦陟,当初为了让家厨研制出这独特的鸡,还为此杀过两个厨子呢。所以你肯定对那股香味很熟悉了,再加上你从小就在长安长大, 所以肯定喜欢吃关中风味的饭菜,因此我就用葫芦鸡在你家门口引起你的注意。”
“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美原县赵仁明赵大人家的厨子吴一勺!要不是因为我母亲病重,赵大人额外给我银两让我回家照看母亲一阵的话,那天我也就死在你的‘断喉索命索’下了。赵大人仁爱廉明,天下少有,你竟然下此毒手,杀了他全家,我今天就要替美原县的老百姓报仇雪恨。”
韦彪说:“那你何苦还要用慢性毒药折磨我呢,当初下剧毒不就很快能报仇了吗?”
吴一勺说:“你想死得那么轻松,不可能。我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用钢索杀了赵大人全家,我就要用钢索杀了你,这样赵大人才会瞑 目了。我知道你武功高强,我一个普通饭厨肯定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就找人弄来这慢性药,让你慢慢没了食欲,并且损耗你的体力,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后你手无缚 鸡之力,我就可以来用钢索轻松取你性命了。”
韦彪说:“那就动手吧!”
吴一勺把钢索勒在韦彪的脖子上,说:“我就奇怪,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再做最后的反抗吗?”
此时,厢房的门被哐当推开,只见被吵醒的管家打着灯笼闯了进来。他一把抓住吴一勺的手,说:“吴师傅,老朽求你饶过他吧,他已经为自己的过错在忏悔和付出代价了。你刚才问他怎么不反抗,实话告诉你吧,就是没有你下的那些毒药,他今天也照样反抗不了你。”
吴一勺有点奇怪,问:“为什么我即便不下药,他也反抗不了?”
管家几乎带了哭腔,说:“他的手筋和脚筋都已经被挑断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吴一勺抢过管家的灯笼,在韦彪的手腕脚踝处仔细照看一番,果然四个深深的刀疤还留在他的手腕和脚踝上。“这是谁干的?”
管家哭了,说:“是他自己挑断了自己的筋络。吴师傅,难道你不奇怪当初赵大人被灭门后没几天美原县的大乡绅霍廷威一家也为什么被灭门了吗?”
吴一勺一愣,他确实也一直很奇怪这件事,只是没有细想,便问:“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管家说:“就是霍廷威雇的我家主人去杀的赵大人全家。因为霍廷威说,去年他的小儿子看上了县城里卖水果的马二狗的女儿,人家马姑娘不同 意,他那小儿子有一天就趁马二狗两口子出摊的机会去人家家里要强暴那马姑娘,马姑娘用剪刀防身,争扯中他小儿子用剪刀戳中了马姑娘,最后出了人命。赵大人 要秉公执法,霍廷威说当初自己塞钱也不行,用他在朝廷当二品大员的妻哥施压也不行,赵大人说哪怕自己这官帽被人摘了也要为民做主,最后就砍了霍廷威的儿 子。霍廷威气不过,就掏千两黄金找了我家主人去灭赵家一门来出气。”
“那为什么最后霍廷威全家也被杀了呢?”吴一勺问道。
“因为我家主人久居边塞,加上他也一直是个纯粹的杀手,杀手两耳很少过问世间事,只收钱杀人,从不过问要杀者何人。但最后主人知道了自 己所杀的人竟然有全城五万人自发地披麻戴孝为他送行,我家主人震撼了,也后悔了:如今的世道,贪官污吏一大把,清官廉吏一个难求,结果他却因为贪财竟杀了 赵大人一家,主人一气之下,就又杀了霍廷威全家。然后连夜用那千两黄金雇人买了一百棵松柏植到了赵大人的坟前,让他的清正廉明之气能与松柏长留人间。”
“哦,怪不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片松柏一夜间从哪冒出来的。”吴一勺恍然大悟,他顿了顿,又似乎悟出了什么,说:“所以韦彪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回来后就自挑筋络,自废武功,从此退出江湖,一心向佛悔过?”
管家说:“是啊,他一直都在赎罪。他把自己关在这个屋子里,从不出门,日日念经。”
蒲团上的韦彪,嘴里念念有词,手挂檀香木念珠,越数越快,眼泪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控制着 ,还是有一大滴从眼角悄然滚落。
吴一勺看着枯瘦如柴和手脚变形的韦彪,手里那钢索最终没有勒将下去,他慢慢退出那间佛堂。身后传来了韦彪呢喃的诵经声,他也低声说道:赵大人,就任由他慢慢老去吧,你不会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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