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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衣·梵林灯

来源: 小西 作者: 田七龙骨 时间: 2015-11-12 阅读:
  一 庙会
  时近傍晚,蓝紫暮色从高旷的天际流淌下来,却压不住地上光明灿烂的大片灯火。站在路上远远望去,前方人声鼎沸,一片光彩辉煌。
  这里叫吴家堡,已是济南府近郊。德顺等人路过此处,正遇见当地的雪峰寺在做盂兰盆会,要放焰口施食。这是佛门超度亡灵的法会,多在黄昏举行。此时山门前人头攒动,说书卖唱的、玩杂耍的、摆摊的、算命看相的、讨饭的、打拳卖药的……热热闹闹,已成了个集市。
  “德顺哥,咱们去逛逛行不行?求求你啦!”
  小来在马鞍上乱扭,病恹恹的脸上满是希冀。猴儿从他左肩爬到右肩,抓着他的头发打转儿。
  “不行。”德顺摇头,“再有十几里就到济南府了,你和老顾都有伤,还要找个大夫瞧瞧,不能耽误时间。”
  小来一听,抱住猴儿就拉长了哭腔:“我好可怜啊——要是郑大哥、琴爷爷、秀姑姐姐还在,怎会连庙会也不让我逛……我没人疼好可怜啊——啊——”
  见小来一哭,又提起那些故去之人,德顺果然心软,只好求助地看向顾卿河,希望他开口帮忙。
  德顺嘴笨,经常要顾卿河帮腔,因为这家伙平素不爱说话,可一但开口一总是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唬得住人。顾卿河却没理他,专心琢磨手中的笛子,不耐烦道:“我靠近小孩便打喷嚏,别找我。”
  德顺气结,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只好哄小来:“别哭别哭,你想逛,那就去看看……”
  小来立时收起眼泪,嘻皮笑脸地说:“好啊,看谁先到!”说着一踢马腹向前奔去。他刚满十一,正是人嫌狗憎的顽劣年纪,几天便摸透了德顺的好性子,德顺拿他没一点办法。
  姬兰“哼”了一声:“被个小孩儿耍得团团转!”顾卿河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德顺自觉丢面子,气鼓鼓道:“难道你们不想逛庙会么?”
  “你既然这么问,我只能答‘很想,了。”姬兰忍着笑。
  小来彻底撒了欢儿,在人群中东钻西钻,看见摊子上卖的牛皮糖、果脯、香豆干、雪花糕等零食,不由又停住了脚。姬兰笑吟吟地问:“想吃什么?”便要买给他。
  小来却不要,叫道:“不吃满鞑子的东西!”转过脸去。
  姬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
  德顺在一旁不禁有些尴尬。说起来,四人之间的情形甚是奇怪。姬兰是景王府郡主,本与他们势不两立。苍水渡一战之后,小来更是把郑元英等数十名江湖义士的死都算在姬兰头上,对她恶声恶气,姬兰却极有涵养,仍是谈笑自若,德顺瞧着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虽说她是满人、敌人、死对头,还有钱,可逛庙会也没有让女孩子请客之理。转眼看见路边卖糖葫芦的,红艳艳的插满一车,像一根巨大火把直烧上天。德顺心中一动,从干瘪的钱袋中掏出几文钱,买了四串,笑道:“我小时候每次逛庙会一定要吃糖葫芦,不知这里的与塞外是不是一个味道。”边说边递给姬兰。
  姬兰瞥了德顺一眼,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伸手接过。
  顾卿河郑重地举着糖葫芦,上下左右看了半天,仿佛在鉴赏古玩。德顺道:“看什么看,吃呗。”
  小来眼睛一转,忽地放声大笑:“难道顾道长你……不知怎么下口?你那么聪明能耐,却不会吃糖葫芦!哈哈哈……”
  自苍水渡死里逃生,小来对顾卿河佩服得五体投地,叫德顺为哥,却尊称他为顾道长。顾卿河并非道士,不过是不愿剃发才做道士打扮。小来这样叫他,他也无所谓。
  “你们尽管笑。”他侧过头终于成功地啃了一口,“我不过是没逛过庙会罢了。”
  “什么?没逛过庙会?”三人一齐睁大了眼睛。凡人居处便有神佛香火,香火旺盛便有庙会。从穷乡僻壤到繁华市镇,庙会非但是祭祀,更是民间最常见的风俗节日,怎会有人从未逛过庙会?
  “我只在书里读过,没见过真的。”
  德顺心中升起一阵怜悯:老顾也不知是从什么鬼地方来的,竟连庙会也没见过,干脆趁今天让他好好开开眼界,玩个痛快。他问:“怎样,糖葫芦好吃么?”
  顾卿河沉吟片刻,正色道:“略酸。”
  德顺与姬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四人挤挤碰碰地走着,边吃边逛,都甚是开心。集市喧声如潮,百货齐集,一派兴旺生发气象,与他们一路所见的战乱情形大有不同。走在这里,那些吃穿用住的细小欲望真切得似可触摸,仿佛生命是无数凡俗琐屑拼凑的一场蓬勃热闹,在这浮世欢喜下,他们经历过的阴谋、仇恨、杀戮、死亡也已消逝退去,遁入遥不可及之处,也许再不复来。
  他们与姬兰连日来无时无刻不互相提防戒备,如今被欢乐气氛感染,不约而同放下心防,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雪峰寺“无作门”、“空门”、“无相门”三门大开,砖石甬路砌着“卍”字花样,笔直铺向内院。四人被人潮推挤,绕过天王殿,走到大雄宝殿前。
  大殿是铺着金色琉璃瓦的九开间重檐五脊殿,极为雄伟华丽,被彩灯香烛一映,如琼楼玉宇一般。殿前灵坛上供着鬼王面燃大士,殿内另设法坛,是主持仪式的金刚上师就座之处。四周立着各色花灯、法船,更有一座极高大辉煌的灯山,扎成六道轮回的故事图样,山水、人物、花鸟、虫兽栩栩如生,有机簧使之不停活动,堪称巧夺天工。
  灯光映着无数张兴奋、赞叹的脸。有人一一指点道:“瞧这六道的图画: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那饿鬼羸弱丑恶,像活的一样,真吓死人!”
  “这是素行法师今年做的么?真是绝了!”
  “是啊,京师元宵节的花灯也比不上咱们雪峰寺!”
  小来高兴得手舞足蹈,拉住德顺三挤两挤,在丹墀下找了个好地方,刚站稳,便听铜磬清响,又有木鱼铙钹数声,一队僧人鱼贯而入,在法坛四周就位。
  猴儿被灯火晃得“吱喳”乱叫,小来问:“他们要干什么?”
  顾卿河道:“先是开坛唱诵,然后念经文。”
  “我还当有什么好看,原来是念经……”小来甚是失望,忽又提高声音,“快看,这个大和尚长得好精神!”
  四周信众低声感叹,说的都是一个名字:素行法师。德顺抬头一瞧,只见一名年轻僧人身披绣金袈裟,低眉敛目登上法坛。他容色清雅,身形挺拔如树,躬身向四方行了合十之礼,从容就座。殿宇华灯如昼,周围花果贡品装饰得金翠耀眼,他端坐于这浩荡繁华中,竟有种萧索的庄严。法坛周围已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合掌念祝不停。那僧人微微点头致意,虽未抬眼,可众人都觉他眼波如溪,潺潺濡湿了每个人的脸。
  德顺不由转头看顾卿河,“嘿嘿”一笑。顾卿河一怔:“怎么?”
  “他跟你有点像。”
  小来哈哈笑道:“德顺哥,你又说笑了,和尚跟道士也能相像么?”
  顾卿河不置可否。姬兰道:“这想必便是素行法师了,果然气宇非凡,只是未免年轻了些……”
  她话音虽低,旁边却有信众听见了。一位老妇悄声斥道:“姑娘可别胡说!素行法师佛法高深,早修成了菩萨不老之身,看着年轻,其实……”她神秘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法师已近百岁了!”
  四人听了都觉吃惊,仔细瞧瞧素行,怎么看都是二十许模样,不由纳闷。铜磬又敲了数声,木鱼、铙钹、手鼓等纷纷奏起。素行开口诵起净坛的颂偈《杨枝净水赞》,声音温朗醇和,听在耳内如歌谣般动听,僧侣们附和同唱,梵音悠扬,法事正式开坛。
  小来听不懂,瞧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抓耳挠腮地问:“还要念多久?”
  顾卿河道:“大概两个时辰。”
  小来闻言眨眨眼,叫道:“哎哟,刚才我瞧见外头有个变戏法的!”扯着德顺便跑。
  二 戏法
  街边灯下果然站着一个干瘦汉子,身着破旧的斑彩长衫,旁边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生得面黄肌瘦,怀抱笸箩预备收钱。
  那汉子左肩披着一块大红绸缎遮住半个身体,不时吆喝一声,从空荡荡的绸缎下变出各色物件:瓜果、盘碗、灯笼、花盆……东西各不相同,越拿越多,越拿越大,周围观者阵阵喝彩。
  小来拉着德顺钻进场子,还没站稳便大喊:“炭火盆、火折子在他袖子里!”
  那汉子正满面笑意将手伸入绸缎,闻声不由吃了一惊,动作已见僵硬,手却不能停顿,生生掏出一个火盆,火焰跳跃,烧得甚旺。 这一手本极为高超,可被小来嚷破,众人不由放声哄笑。那汉子面有怒意,强忍着表演下去,小来却又叫道:“金鱼缸在他裤裆里!”
  仿佛为配合他的话,那汉子从绸缎后掏出一只大瓷钵,里面盛满了水,果然有一对金鱼悠游其中。戏法的趣味在于出其不意,一被人喊破,便再无魅力,只余滑稽。围观众人想着他裤裆里藏着鱼缸的模样,不由捧腹顿足,乐得死去活来。爆笑声几乎掀翻场子,那汉子又是愤怒又是凄苦,呆立当场演不下去了。
  观众大笑着散了,德顺气得双眼发黑,对小来怒道:“你太过分了!”
  “是他笨嘛!”小来毫不服气,“那点三脚猫的手段跟琴爷爷比……”
  “住口!”德顺火冒三丈,要教训他却一时卡住,憋了半晌脸色通红。
  那汉子甚是老实忠厚,看了一眼小来,终于忍不下这口气,叹道:“我不过是卖艺糊口,纵是手艺不精,又何苦砸我饭碗!”扯下绸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女儿尚小,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见爹爹演完了,还端着笸箩跟在人后讨钱,可众人都已散去,无人理她,一张小脸不由现出凄惶。
  姬兰忙掏出一块银子放在小女娃的笸箩里,将她微黄的一绺散发拢在耳后,柔声哄道:“小娃儿好乖,瞧帮你爹爹赚了好多钱呢。”
  小女娃立时高兴起来,回头叫了声“爹爹”,一双眼睛因瘦而显得又黑又大,满眼都是天真喜悦。姬兰又对那汉子施礼道:“我弟弟年幼不懂事,扰了你的场子,实在抱歉。还请这位大哥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那汉子讷讷不语,只点了点头。德顺本被气得手足无措,见姬兰解围不由感激。小来却叫道:“谁要满鞑子来装好人!”怒冲冲转身便走。
  他一时调皮,捣起乱来没轻没重,方才叫破戏法只因好玩,转眼见到父女二人凄苦的模样,已知自己错了。可要他开门认错,那却是万万不肯。更何况是姬兰帮忙道了歉,他若服软,岂不是长了她这满人的威风?想到此,他索性嚷道:“什么破庙会,不好玩!不逛了!”
  德顺与顾卿河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自从接手这个小魔头,德,顺日日头大如斗,顾卿河心眼儿再多,却扛不住凑近小孩便狂打喷嚏的怪毛病,只能躲得远远的。他们无奈,只好跟着小来向拴马的地方走去。
  路旁花灯“嘶”的一声忽然灭了,光芒一暗,仿佛空气也冷下来。顾卿河微微一怔,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那汉子表演的场地被黑暗吞没,远处灯光杏杳投来,勾勒出他枯瘦的身影轮廓。
  四周人流仍是欢声笑语不绝,他眼中却闪出一丝刀锋般的警醒,这里有什么不对!
  黑暗中静了片刻,猛地响起一声嘶哑惊呼:“小雀,你跑到哪去了?”
  这声音惊骇绝望,听得人心中一紧。顾卿河过去一看,只见那汉子惊慌四顾,手中东西掉了一地,身边却没了小女娃的身影。只有笸箩在地上滴溜溜打转,里面还放着姬兰给的那块银子。
  “怎么了,小姑娘呢?”德顺惊问。
  那汉子一脸惶惑,喃喃道:“方才……还在这里,我收拾东西的工夫,一转眼……小雀,快回来!”他颤声大喊,眼中泛出泪花。
  姬兰道:“也许她一时顽皮,跑去哪里看灯了。咱们帮忙找找……”
  “不是她自己走的。”顾卿河突然开口。
  众人都是一怔:“什么?”
  顾卿河眼光飞快向四周一扫,花灯摇曳,人山人海,一个父亲的惊骇悲伤如涟漪泛起,转眼便被奔流人潮冲刷无踪。不远处又有彩灯灭了一盏,他低喝:“掳走她的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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