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邻居之死

　　1
　　仿佛有什么事很早以前就已经进入尾声，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故事终于走向了结束。
　　“请开门，有你的快递。”
　　“不会吧，我没有买东西。”
　　“你到底是谁？”
　　“你敲我的门，说有我的快递，现在却问我是谁。”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人，让我遭受背叛的始作俑者！”
　　“等等，先生我觉得……啊……”
　　“什么？怎么会这样……天啊……”
　　2
　　我叫毛宇成，十九岁那年考上师范大学的中文系，二十二岁时开始写悬疑小说，至今发表过几百个短篇，单行本也出过十几个系列。我已经写了十五年，顶着作家和艺术家的光环坚持到现在。时至今日，我只能说这一生的梦想虽然已经实现，但我仍不想背离自己的理想改行谋生。妻子带着孩子离开前很失望地说，磁带早就被淘汰了，影碟店也都不见了踪影，现在已经没人看书了。时代在变化发展，你既然已经被时代淘汰，又何必非要这么执着？这几年攒的积蓄都花光了，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很没有安全感！她说得没错，其实不光是看我书的人越来越少，很多出版社和书店的倒闭也都是当今社会形势所趋。人们不再买书看小说的原因很复杂，但我坚信，只要我有更好的作品面世，就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任何行业跟人一样都有瓶颈期，这只是一时的困境，而艺术是永恒的。写作是我的生命，不让我写作基本等于剥夺我的生命。
　　我高价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在老城区的这栋筒子楼租了一间小屋，二者的价格差作为我的生活费用绰绰有余。晚秋的黄昏里，我拖着沉甸甸的皮箱走进老城区，小区十几栋楼，每栋七层，每层十户，室外走廊，进进出出的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小区临街的房子有很多小餐馆，我在自家楼下的餐馆要了份五块钱的番茄炒饭，饭很好吃也很好看，可以看出即便是五块钱的生意，老板也很在意卖相，是个有艺术家气质的人。我走到307室门口时，隔壁306的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左嘴角长着一颗黑痦子的女人拿着一块花布单匆忙走了出来，我刚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却已迅速地走向了楼梯。我笑笑，这个躁动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忙着为生计奔波，哪还有时间注意别人，像我这种不靠谱的理想帝越来越少了。
　　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跟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女邻居，在当天夜里出了事。
　　3
　　大概是晚上九点多，我正在整理自己的摘抄本，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琢磨要不要去关心一下。那刺耳的尖叫一声大过一声，像杀猪声一样让人抓心挠肝。我奇怪隔壁在做什么，更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动静却没引来左邻右舍的关注。最终我忍不住走出去敲了几下306的门，里面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约半分钟后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磨磨蹭蹭地开了门，他脸上带着质疑的表情问我要干吗。
　　“你好，我是新搬来的邻居，请问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我听到有人在叫。”我说。
　　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露出鄙夷的神色：“我和女朋友在看恐怖片。”
　　我恍然大悟，连忙不好意思地告别，毕竟从态度看他并不想跟我建立什么友好的关系。
　　一夜酣睡，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门外嘈杂的谈话声吵醒。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儿飘进门来。隔壁306的门大敞着，我的邻居躺在靠近门的客厅里，身上盖着一块黄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有暗紫色的血块浸出，戴白手套的警察正在犯罪现场搜寻证据。听其他邻居说，是住在308室的邻居一大早上班路过306门口时发现的异样，门虚掩着，有不好的味道传出来，而此时306的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七嘴八舌讨论的邻居。
　　“林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是死亡造成的，应该是被害前遭受过虐待！”
　　“咋能遭遇这样的事呢，感觉林红不是那种会跟人发生冲突的人啊！”
　　“下手太狠了，前胸和肚子都给捅成筛子了，啥深仇大恨哪！”
　　……
　　我迅速搜集着邻居们的信息，对死者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姓名林红，单身女人，性格内向，在老城区某手机店做促销员，社会关系并不复杂……让我诧异的是，并没有人提过昨晚从她家传出来的那阵尖叫声，而且大家一致认为她并没有男友，更别提什么身材魁梧的大汉了。
　　我没有吱声，毕竟我昨天才搬进来，对这些人不甚了解；况且我可能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昨晚那个魁梧大汉应该就是残害林红的凶手，而我在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竟然眼睁睁放弃了当时正在里屋遭受虐待的林红。
　　尸体被搬走了，警方去了林红工作的地方调查，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我杵在门口观察着初来乍到就经历的这场凶杀案陷入沉思。人群散尽时，我发现整条走廊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两个人——一个身穿白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倚在304对面的走廊栏杆上正抱着胳膊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决定立即进屋，可男人突然疾步走向我，我闻到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儿，蓦地回头再打量他时，发现他是我昨晚吃番茄炒饭那家餐馆的老板。
　　“为什么不把你掌握的可疑信息提供给警方？”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当下一惊，料到有麻烦缠上了我。
　　“我不想找你的麻烦，只是你刚刚的表情吸引了我。”他淡淡地说，看起来并没有敌意，“我认识你，你叫毛宇成，是个悬疑作家，我们算半个同行，请借一步说话吧。”
　　我把他领进我家，简单了解后才知道他竟然是那个叫汪晔的插画家。
　　“我见过你的照片，NSNS杂志12周年庆为作家设计卡通形象时我拿到的就是你的照片。”
　　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暖：“我曾有几个作品也是你作的插画，没想到现实中我们竟是这样认识的。不过你怎么在开餐馆？”
　　“我以前除了给杂志画插画，平时自己也创作悬疑漫画……不过现在这个产业太不景气，我还有儿子要养，开个餐馆好歹能维持生活。”
　　我明白，在这个文化产业走向穷途末路的时代，生不逢时只是一些人对自己命运毫无意义的吐槽，跟我相比他选择了面对现实，放下了一个艺术家的风骨。
　　“怪不得你的炒饭卖相那么好，原来你真有艺术家的功底！”我打趣道。
　　汪晔笑笑：“职业习惯使然，我喜欢观察事物，尤其是人在不同场合下体现心境的微妙表情，刚才其他人都是一脸看八卦的表情，只有你一个皱着眉头在思考什么，眼神里还有一丝慌乱……”
　　相同的命运让我对他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我遂将昨晚的经历告诉了他。
　　“你对警方隐瞒了一个最有力的破案线索！对方毕竟是杀人犯，你不怕他见过你的脸又知道你是谁，回来找你灭口吗？”他担心地问。
　　我又一惊，刚才光顾着猜邻居们对那阵尖叫声闭口不谈的原因，竟忘了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惹祸上身。
　　“不过事已至此，如果你闭口不谈，凶手一旦发现你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也许会放你一马。”他有板有眼地分析，“毕竟你们无冤无仇，在社会上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点点头，问他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是赶紧搬家还是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住下去。
　　他没做太多思考，仿佛早就有了计划似的，说：“不要搬走，我们的遇见可谓是一场人生的奇迹，我感觉我们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此话又从何说起？”我疑惑。
　　“我们手里捏着警方都没有的关键线索，你我二人来调查林红的被害案！”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震惊道。
　　他示意我先不要反对：“我相信，悬疑作家出身的我们，绝对有着非同一般的调查手段和方向，你思维缜密、逻辑分明、想象力丰富，为了写文想必你也曾经像我一样到处搜集刑事犯罪的资料，对各类凶杀案的起承转合已经有了全面的掌握。如果我们能凭己之力破了这个案子，你再以这个真实案例为噱头写出一篇新作，还怕新书不畅销？漫画版就由我来完成吧！我们是过气的作家，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翻身机会……”
　　“成交！”我内心的欲望之火一触而发，不得不承认我太想找回那曾经站在巅峰时的感觉了！这也许就是我从谷底到涅盘的大转机！
　　他冷静地点点头：“你说你见过凶手的样子，现在告诉我他的特征，我得把他的像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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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查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顺利开展起来，毕竟我俩曾经只是坐在电脑前打字的键盘侠，俗话说的“空想家”，面对缺少线索的案件难免无从下手。思路陷入死角时我会望着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屋墙角发呆，那里苔藓蔓延，让我感觉自己也像苔藓那样正艰难顽强地活着。汪晔能接触到的信息比我多，他可以在工作的同时搜集街坊邻居们闲言碎语间传播的小道消息，每天晚上他都会上楼来跟我汇报他最新掌握的线索，我们一起记录一起研究，有时恍惚间我会以为我们是一个秘密的重案组，正在调查一件极为机密的案件。
　　一次我们边喝啤酒边推理，我自嘲说：“真是时过境迁，我们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为了重返文坛竟然参与进真正的凶杀案！”
　　“警方那边至今没发现林红可疑的社会关系，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每天正点上下班，一点儿业余活动都没有……你说这会不会是激情犯罪，存在一定偶然性？”汪晔比较看重我的判断。
　　“入室抢劫的可能不大，没有人会傻到来贫民窟抢劫……会不会是送快递的？快递员发现买家是一个单身女子便恶由心生，林红奋力反抗，发出尖叫，而这时我不合时宜地敲响她家的门，罪犯一心急就让她再也发不出声……”我不断深入地猜测着当时与我一门之隔的场景中可能发生的一幕幕，脑洞大开，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非常有可能！网上不是总有单身女性生存秘籍一类的东西吗，其中就包括防快递！咱们楼下的垃圾箱里每天都好多快递盒子的！”汪晔激动起来，眼睛像两颗发亮的钻石。
　　“能潜入她的账户就好了，如果那天她有东西在派送，十有八九是快递作案！”
　　“我弟弟就是M通的快递员，我先去问问他认不认识我们画像里的人。”他提出一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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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我和汪晔的调查找到了新方向时，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敲开了我家的门。他们自称是这间房曾经的住户，十多年前搬离这里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现在他们年纪越来越大，儿女都去国外发展了，老两口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倍感孤独，不禁对往日居住的老房子产生了一种特殊情愫。这次他们来到老城区逛逛，记忆中熟悉的一切让他们有了重返这里的决定。
　　“你们的意思是，现在想要搬回来住？”我纳闷地问，我已经交了一年的房租，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
　　二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可否认，在调查林红的案子期间我不想节外生枝。我将二老请进我家，诚恳地跟他们说我目前的生存状态，我是一个落魄的文化人，目前正处于事业瓶颈期，如果他们能让我安静地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也许我能迎来事业的第二春，诸如此类。
　　老先生悠闲地在我狭小的房间内散步，突然停在我的书架前问：“你怎么这么多毛宇成的书？你也喜欢他的小说？”
　　我惊讶于他竟然也知道我的名字，并开心地告诉他我就是毛宇成本人。
　　“天呀！您竟然是我们女儿的偶像！”老先生喊起来，“真是太巧了！我女儿去美国后还曾让我们给她邮寄几本您的大作呢！您原来这么年轻啊！”
　　二老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竟让我凭空生出恍如隔世的幸福感。他们在怀念他们的年轻时代，我在怀念我事业的黄金时代，跌跌撞撞走到今天，他们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般落在我面前，说着这些温暖的话，不就是在证明我这一路走来并继续走下去是值得的吗？他们同我寒暄了一会儿，捧着宝贝一样带走了几本我签过名的单行本，并决定不再为难我，我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即便现在的房主不想再租给我，他们也会将房子买下来继续供我居住。
　　我像遇见老朋友一样开心，与他们互留了电话，分别时我亲自将他们送到了楼下。告别之际，一个女人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当时觉得她眼熟，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回到家后一阵峻冷的疾风陡然从我的天灵盖蹿到脚底板，刚才与我擦肩而过的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左嘴角长着一颗黑痦子！我差点儿吓死自己，那不是林红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可她刚才明明绕过我走上楼梯了！难道是她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