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花湿雨沉沉
昨天到处闲逛,偶然打开一个帖子,说汪曾祺有一首咏木香花的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心里忽然一动,搜。搜到的图片果然是我从小见惯的那种花。
木香花开满庭芳——初夏,村头,河边,墙上。 起先,一星一点地闪,终于禁不住暖风逗引,忽地笑炸了堆,一群一群一蓬一蓬。远远地望去,衬底的绿隐约零碎,密密匝匝的花,却似叶子般的泼辣,闹不清到底是白花绿叶还是绿花白叶。风过去,漫漫的涌。一墙白色的瀑布没头没脑的奔过来,泻下来,挡也挡不住,只能任它飞溅。那花就是溅的水花了——最难得的是,这可爱的竟是那么的香。
待风静了,小雪山一样,连绵着起伏着舒展着,耀着你的眼。悄悄的旁逸斜出来一枝,邀你去密不透风的叶子下,看!洁白修长的花瓣围着花蕊,当中的一株顶着一点娇黄,不忧不惧地望着自己雪白的小窝。密密麻麻的花蕾,羞涩候着。没完没了,毫不遮拦,不加设防。枝条与枝条牵绊着,倾盖着,挤满花朵,深深浅浅联成一片。白的繁复的花,清淡的香气。远远看去到处都是花:花的屏,花的墙,花的房。
最喜欢是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呀!抹着温润光泽的修长叶子,沁着花香的连珠花朵,我敢说手艺最好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灵秀来。于是我相信,古时候女子的发髻边必定有这种垂珠累累的花——木屑水抿过的发髻一丝不乱,整齐的分出几缕,露出洁白的发线,攒成大朵大朵的一枝木香,每朵都是浮香的珍珠。
这样热闹的花事,也就半个月左右。如果天气好,这香就浓一点,紧一点,很结实的感觉。若是在夜里下了雨,那花得到滋润,迫不及待的全放了——开得太热烈,味道却损失不少。昨日看时还是一堆耀眼的积雪,今天看去只剩一墙沉沉的绿。
在家乡街角的小巷,闹醒清晨是花香。白色的棉线扎起,篮子里挤挤挨挨的装满。捧起来,闻一闻,请你用力的闻一闻,你会立刻换了副心肠,原先的焦躁,不安,争斗,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花儿带着露水的清新,怎能不洗去阴暗的心情?
木香花是母亲喜欢的花。
母亲爱花大约是外婆的遗传。外婆家的院子长着许多花:月季,栀子,桂花,季节流转中,院子就沉浸在不同的花香里。我猜想母亲在想象婚姻的时候,一定很希望有个这样的院子:院子里有些花草,清明前后能点瓜种豆,几畦韭菜,猫狗各一,应该还有两只鸡蹒跚觅食。可惜没有。在82年之前,我们一直寄居在父亲单位。每年花期,母亲每天去买上两把。整把整把花,简陋的玻璃瓶,案头清供,家里也整天缭绕着花香了。在鬓角,在辨梢,在衣襟,在手腕,到处能看到白色的小花一闪一闪。人影过去,暗香盈盈。
搬家之后有了院子。母亲种花的愿望终能实现。庙会的时候,买来几棵,认真栽下,奇怪的是都没能成活。有一年又看到母亲在院墙下栽花的时候,恍然明白——墙下每年都会有一两排豌豆。花苗栽下去的时候本比豌豆高。等到南风吹来,一切都暖洋洋昏昏欲睡的时候,豌豆们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力气开始疯长。几天时间,木香的苗淹没在豌豆的绿“树”紫花里,见不到太阳,委靡不振,慢慢的枯萎。
第二年换了方法,花活了。也不修剪,任她恣意生长。到现在她已经很霸道的占了一面墙。开春,墙就披上了一整幅绿色的布。开花的时候,邻居们理直气壮的来讨要,母亲架了梯子,剪下来一捧一捧的送给他们。可是还有那么多的花,铺天盖地的。那些清晨,母亲很早起床忙着收拾这些花。花朵摘下来,放到茶叶里熏两三天后取出,再放,再取。6次以后,挑拣干净花朵,茶叶在阴凉地方晾干——这是我家自熏的花茶。喝起来袅袅清香,整个5月的味道都在茶里。
要是碰上不太忙,我们会泥着母亲做花饼吃。糯米粉,白糖,沸水,花瓣揉进去,做成个个小饼。或蒸或煎或煮,全家每人分得若干个,甚是开怀。连不爱吃甜的父亲也会捧场吃上几个。
花趁微开的时候摘下,存进罐子,洒一层白糖,放一层花,稍稍压一压,再一层花一层糖,密封——什么时候想吃了,挖出一点,煮甜汤,煮酒酿园子,就是什么都不煮,直接冲点开水,也能吃得口舌生津,香甜无比。
已经开放的花,摊在筛子里晒干,攒多了,填枕头。一枕花香,最是安神。于是这花香,每天每夜都在身边,直到我们长大,离开家,离开母亲。
母亲这样的女子,爱花爱了几十年,却只长了这些家常花。朴素,厚道,自有她的娇媚和好处,不是兰那样的幽谷自赏,不是梅那样的临寒怒放,她只是适时的发芽开花结子,在乡人的院子里过了一生。
5月的某天傍晚,花架下,蜜蜂蝴蝶围着花闹哄哄,来看蜜蜂蝴蝶放学的孩子,逗他们的我们——淡淡的树影,隐约的花香中,快乐无比的人们。也许忽然有那么一阵,了满地的花瓣伤神,很快的又过去——因为知道,那是生命的必经之路。等到花期过了,越发郁郁葱葱,平平实实的绿着,积攒着雨露日月的精华,为明年的盛开。这一年一次的花期,隆重,热烈,如女子绽放的青春,洁白芬芳,却短暂异常。开过之后,如女子嫁出,藏起女孩儿的娇媚,换上蓝印布衣,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花能期待明年再次盛开,人却慢慢老去,年华不在。母亲脸上渐生的皱纹里,写着从容淡定。
忽然记起两句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村旁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花瓣,引得鱼儿游戏,忽隐忽现。朱颜改,花辞树,当年华老去,我希望如落花般静美。
木香花,在家乡话里叫做“木蔷花”。为这个名字,请教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道是什么花。读着“木香花湿雨沉沉”,心里一动,悟到“木香花”讹成了“木蔷花”。但是——家乡有一种“野木蔷花”却是真正的“野蔷薇花”,或许在以讹传讹的过程种,蕴涵着一些我永远不懂的玄机。
是的,玄机我永远弄不明白,写完这篇我知道我最想做的事——回家,看母亲,看木香花,吃木香饼,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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