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眼里的生命

我不知道如何写她。母亲大家闺秀出身，上过大学，不会做家务，走在街上永远挺胸抬头，年轻的时候，吃遍北京城的馆子，玩过北京所有的公园，在那一辈妇女中，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多。我为有她这样的母亲骄傲，但是，她为有我这样的女儿自豪吗？

我是在南方出生的，刚到北京的时候，由于口音问题以及个子矮小，常常被人欺负。最初几个月，没有一天我不是哭着从学校回来。有一次，我在饭桌上泣不成声，外婆看着心疼，对母亲说：“你总要管一管，去找找校长或者其他孩子的家长。”母亲瞟我一眼，问：“为什么那些孩子只欺负你，却不欺负别人？”

以后，无论我受什么委屈，得到多么不公平的待遇，我永远会先问自己：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有没有自己的问题？

母亲坚持认为，不要给孩子可以依赖的幻想，要告诉孩子真相：你不是最优秀的，你不是最好的，这个世界上有比你更强的人。你想要过更好的生活，就要自己争取，即使身为你的母亲，也没有义务为你提供你所要的一切、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挣；没有本事，就不要抱怨。

命运给我这样的母亲，而她也造就我独特的个性。她不是不肯为我作出牺牲，她只是不肯为我作出不必要的牺牲。

2003年的一天深夜，我被送到医院急诊，母亲当时正负责宝钢项目。她赶到医院时，大夫说我病情严重，刻不容缓，需要马上化疗，她立即决定办退体，从此半年的时间，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她甚至对亲戚说：“如果能够一命换一命，就让我换她吧。”

我常常想，母亲为什么甘愿换命，却不肯给我一点点依赖和幻想呢？即使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也从来不像有的母亲那样，说些“善良的谎言”，她似乎从来就不认为我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她直截了当跟我说：你生的病叫恶性滋养细胞肿瘤，如果不化疗，你活不过半年；如果化疗，你有50%的胜算；即使化疗结束，你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你必须常常到医院检查，防止复发。在协和医院的记录中，曾经有18年以后的复发患者。

我当时差点疯掉，我对她说，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我不打算治疗，我要用最后的时光去周游世界。

她冷静地告诉我：第一，现在不是最后的时光；第二，你的生命不完全是你的，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要为我活下去。

如果我的母亲不是这样一位母亲，我会成为今天的我吗？我现在还能活着写这些文字吗？她帮助我发现生命中另外的意义，她让我成为我自己，但又让我懂得，我的生命并不是任性地属于自己一个人生命之所以可贵，并不仅仅在于它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还在于它的广度和厚度。

就像母亲对我说的那样，如果你拒绝化疗的唯一原因，是你害怕痛苦，那么，你去周游世界就能真正快乐吗？她让我懂得，生命本身就是包含苦难的：多年以前，如果她不肯经历苦难，就不会有我的生命；多年以后，如果我不肯接受化疗，就不会活下去。所谓“痛快”，没有痛苦的“耦”怎么会有快乐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