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情路归何处
何洁对流沙河的爱,是从疼惜开始的。
那年夏天,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微风轻拂荷花正好,一个面貌清秀、形容消瘦的青年正在痛苦地徘徊,发表在《星星》创刊号上的一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被当作“大毒草”批判,他是跑到西安来“避风”。
“看,那个勾着脑壳散步的就是流沙河。”不远处,有人惊呼。她们是成都川剧团的女演员,是来西安演出的。一双双惊异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向流沙河,只有她,心中一颤,默无一语。流沙河的诗,她很早就喜欢,没想到,“疯狂向党进攻”的他,没有想象中的三头六臂,竟然是位清癯儒雅的文弱书生,她看他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这个漂亮的女演员就是何洁。
不久,流沙河被勒令回成都接受批判,从此戴上“大右派”的帽子。何洁从朋友处了解到流河沙的为人,为他的冤屈感到心痛。她默默关注他,设法接近他,从同情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她竟然想与他共赴一个命运。
“文革”开始,流沙河被押送回老家金堂县城厢镇,送别的,唯有何洁。车站旁,阔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他们握手道别,在两个押送的人面前,努力保持着矜持。“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从何洁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流沙河读懂了一切。
迎着冷眼、鄙视,不顾阴云密合、杀机四伏,何洁去乡下看望流沙河。夏夜,在明月清风的陪伴下,他们依偎在故园的台阶上,浅吟低唱。月影婆娑,虫儿酣睡,爱情的幸福让他们暂时抛开了苦难,忘记了黑暗。
回到成都后,很快,她收到流沙河寄来的信,信中追溯了他们的相逢相识,还有感动、期待,他说:“我只是一粒松脂,是你的爱使我变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价值。”信中,他称她“我的洁”,落款是“永远是你的河”。
短短一个月,7只情雁飞到何洁的枕边。与此同时,时局更加动荡了,《四川日报》又在点他的名,灾难在所难免。1966年七夕节,收到第七封信的第二天,何洁义无反顾离家出走,她要把自己的赌本跟他合起来,向生命的大轮盘去下一番赌注。
七夕的夜,满天乌云,星月无光,一个苦涩而又甜蜜的婚礼正在举行,花烛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一只新枕头,一碗红烧肉,唯一的宾客是流沙河的老母亲,窗外,两名荷枪实弹监视流沙河行动的民兵,正为一对新人“巡逻放哨”。
“欢乐的贫困是美事。”婚后,何洁以“大右派”妻子的身份,和流沙河一起,在故园扎了根。白天,流沙河“赤脚裸身锯大木”,何洁则替人缝洗衣服做保姆,荷锄担粪植树种菜,演员出身的她,成了小镇上粗声大气的平凡农妇。晚上,她为他“偎热冰冷的脚,扇凉汗浃的身”,她和他一起研究契诃夫,捧读普希金,艺术见解常令流沙河惊叹不已。暗无天日的生活,有她共患难,他于愿足矣。
批斗、抄家是家常便饭,已有身孕的何洁大着肚子和流沙河并排站在一起,接受“造反派”的打骂,孩子出生后,她背在背上挨斗。浩劫十年,小小的家被抄12 次,何洁想尽一切办法保护着七封情书,那是她的命.为生存身心俱疲的同时,流沙河苦中作乐,创作了《故园九咏》《情诗六首》,他用喜剧的笔墨,把一切痛苦不动声色地融于白描之中,尺幅斗方间,既有时代的痛苦,又不乏贤妻小儿带来的快乐。
书籍文稿、生活用品被抄的抄,烧的烧,只有何洁东躲西藏、托亲靠友保存下来的情书幸免于难。后来,何洁把七封信和情诗的手稿一页一页整理出来。捧起那些用笔记本散贞写就的书信,流沙河一边读,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这是我写的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爱情充满变数,22年屈辱磨难,他们携手共度,天亮了,爱情却戛然而止。
“文革”结束,随着流沙河复职,何洁也走上了创作的道路,为了安静写作,她上了青城山外的普照寺,《落花时节》《山里山外》《空门不空》《山月寮记事》等佳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然而,“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流沙河提出了离婚。“只有爱情,永远不会变节”“此生一息尚存,终不负君”,言犹在耳,然而,已成过往。
带着对流沙河的眷恋,带着爱情受挫的心境,何洁远赴云南。在观音庙前,她终于了悟:“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喧嚣滤尽,只剩如水的宁静。“心宁是净土,心安是归宿”,白居易的诗成了她一生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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