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百占贵
引 子
满天阴霾,秋风飒飒。一个被遣返回乡的“兵”,在通往凤山村的山路上踽踽而行。他时而摇头蹙眉,时而长吁短叹。由那些簌簌落下已经风华不再了的黄叶,联想到了自己:昔日的辉煌,都成了过眼的烟云,满身的伤疤,只有他自己还能清楚地记得:哪块是在白山黑水之间,哪块是在中原大地,哪块是在江南的水乡雨林中,哪块挂彩于异国他乡……
蹒跚中,已经到了桥头的歪脖柳下,抚今忆昔,件件往事涌上百占贵的心头。就是在这儿,他戏弄了嗜血成性的日本少佐吉田,救下了全村人……就是在这儿,十字披红,胸戴大花,乡亲们欢送自己光荣地参军,婶子大娘纷纷挤到马车旁,争抢着往挎包里塞进热乎乎的鸡蛋,叔叔大爷端过一碗又一碗壮行的米酒……当初离家时是何等的风光?而今……咳!作为军人,谁不胸怀马革裹尸的壮志,哪一个不憧憬着功成名就凯旋归呀?可是造化弄人,咋就偏偏成了战俘呢!虽然离开“归来战俘管理处”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没曾想地方上的领导竟是如此地轻慢与冷漠,那么,往后还会咋样?想到这儿,他迷茫了:自己是该回来,还是不该回来
一、危急关头?摇占贵舍身救乡亲
岁数大的人都还记得民国三十三年夏天的那个晌午。村里人都被“哐哐”的锣声唤到村公所的院子里。台阶上架着机枪,十多个鬼子兵簇拥着胖得猪一样的眼睛瞪得像血铃铛似的吉田少佐。只见他对瘦猴似的翻译官挥了挥手,那个翻译官就撇着太监腔说:“据可靠的线报,吉田太君心爱的警犬良子,被你们村的人给弄来了。这是破坏共存共荣不亲善的举动。太君说了,现在交出来可不予追究,若是继续隐匿,全村人就通通的死了死了的有!”厄运突然从天而降,把全村人都吓傻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出,一袋烟的工夫就在瘆人的沉寂中过去了。吉田少佐失去了耐性,“嗖”地抽出寒光闪闪的指挥刀,直奔须发皆白的保长齐荣,揪住了他的脖领子:“你是保长,说!我的良子哪里去了?”
齐荣在凤山村是个中等粮户,生性耿直,软的不欺,硬的不怕,谁家若是摊上了扛不过去的事,他总是仗义解囊相助。那年小占贵的爹死了,他不光舍出了一副棺材本儿,还让埋到他的地里。这样的善事儿海了,为此,被称为齐善人。日本人集家并村安排保长那阵子,财大气粗的粮户都暗中使钱,推掉了这个扎手的差事;穷人呢,日本人又信不过。这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的差使,活刺啦地落在了齐荣的头上。好在齐荣脑瓜灵,心眼活,明着为日本人催出荷、派官车,暗中也没少给抗联筹划给养,成了货真价实的两面光。
尽管齐荣几次哆嗦着双手抱拳央求知情者说出良子的下落,人们或是根本就不知道,或是知道,压根就不想说。院子里仍是死一样的静。吉田见还是没人吭声,“霍”地将指挥刀架在齐荣的脖子上咆哮:“他们的良心,统统地被你的带坏了!”说着刀往下一划,血就顺着脖梗子涔涔的流下。吉田举着带血的指挥刀,逐一逼视着村民:“说的不说?再不说,保长的,先死了死了的有,然后你们,大小人芽一个的不留!”见还是没人吭声,吉田在齐荣的脖颈子上又狠狠地锯割了两下,血就开始放流儿了。齐荣颤抖着对村人再次拱拳说:“我齐荣已年逾花甲死不足惜,可是不能连累无辜的乡邻哪,拜托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吉田见还是鸦雀无声,暴跳如雷地一挥手:“机枪的准备!”“慢!”随着话音,年仅十五岁、又瘦又小的占贵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气不长喘地护在了齐荣面前。眼睛瞪得像豆包似的吉田,收起了指挥刀,凶狠地掀着小占贵的下巴:“你真的知道良子在哪里?”“为了给我的黑母狗借种,我把它俩圈到河那沿渔亮子的窝棚里了。”“哟西,你的前头带路!”
小占贵的祖上本来复姓百里,可不知从哪一辈子起却改为单姓百了。他是正月初一子时出生,一个老饱学说他的生辰八字连占三元,主大富大贵,因此,爹就高兴地给他取名百占贵。可惜这个好名儿,既没有给他带来些许荣华,也没给他带来半点富贵。三岁亡母,十岁丧父,他几乎是在黄连水中泡大的。要是没有前院的一块饼子,后院的一碗粥,早就饿死了;若不是张家给缝连,李家给补绽,也许早就冻死了。想到这儿,他的眼睛湿润了,似感恩,又似诀别,恋恋不舍又仔仔细细地环视了齐荣和众乡亲后,一扭头带领着鬼子直奔东河沿而去。方才见恩人齐荣被放血时,他就想和鬼子拼了,可自己赤手空拳,怎么能对付得了十多个拿枪的日本人呢?在他急得干搓手时,触到了兜里的沙土包。沙土包是瘸腿二叔在临终前所传:“占贵啊!你个小力单,又没人护恃,随身带着它,如遇急难,或许能多个帮手。”从此,不分五冬六夏他兜里都揣着细沙土包,每试每灵,在与小伙伴的戏耍中,没少占便宜。这回,吉田要大开杀戒时,他感到冒险救全村人的节骨眼到了。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良子在哪儿,也不知道能否蒙得住鬼子,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两个鬼子端着刺刀,紧紧地跟在小占贵的腚后头。走到桥头时,忽然从小占贵手中飞出了两团烟雾,趁身后两个鬼子擦眼时,小占贵喊道:“个蛋蹭的吉田,你的良子昨天晚上就让我给烀着吃了,和别人没缸没碴儿,有啥章程就冲我来吧!”没等身后的鬼子反应过来拉开枪栓,小占贵就扎进了一人多深的河水中,随后,桥头上枪响如爆豆,河面上水花一个挨着一个……
二、光复返乡?摇为惩恶占贵拜师
小鬼子败退的第三天早上,在通往凤山村的杨木冈山路上,四五十个日本开拓团要操山道奔牡丹江集结回国,被一帮青壮跑腿子给截住了,硬要留下年轻的女人做老婆。一个稍微懂点汉话的老头深施一躬道:“钱和物你们可以随便拿,拜求你们放我们回国去团圆吧。”一个三十多岁外号叫滚刀肉的汉子说:“老子被你们小日本子害得连媳妇都没娶上,今儿个留下年轻的娘们儿就算补偿了。”那老头又施一礼说:“坏事都是军人们干的。我们也都是撇家舍业被硬逼来的呀!求好汉们高抬贵手吧!”滚刀肉不耐烦地喊道:“少他妈的废话,留下娘们儿让我们挑,嘛事也没有,再说个不字,全都整死。”吓得那群日本人跪下大哭起来,滚刀肉不为所动,对同来的跑腿子说:“甭和他们费话。相中哪个就拽哪个,整回去就算成亲了。”跑腿子们真的动手了,正当哭的、骂的、求的、喊的、拽的、躲的、挡的、推的乱成一锅粥时,忽然传来一声:“住手!”随着话音,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从林间的毛道闯出。滚刀肉蛮横地说:“你是哪个衙门挑泔水的,敢来坏老子们的好事?懂事儿的趁早闪开,否则让你囫囵个地回家……”“若是不的呢?”“那就尝尝哥们儿的厉害。”说着滚刀肉就刺过来一洋叉,那小伙子刚用哨棒搪开,二齿钩又斜肩刨来。古语说:一人难敌四手,一点不假。因为你能挡了左边的,挡不了右边的,你躲了前边的,躲不了后边的。这个小伙子虽然一点不怯,可身上也被伤了几处,汩汩地冒血。正在危急间,恰巧,石铁领着十来个没了收管的劳工和返乡的占贵赶到,一见韩昕要吃亏,忙高喊:“韩昕别怕,我们来了。”他们听韩昕说完后,纷纷破口大骂,拤着玻璃斧子和洋镐把怒目而视,滚刀肉色厉内荏地喊道:“真是邪了门儿了,中国人不向着中国人,为啥偏要向着小日本?我们这可是向小日本讨还血债呀!”占贵讥讽道:“亏你说得出口,前几天你们咋不去杀几个带枪的宪兵?咋不去炸日本的兵营呢?强拦手无寸铁的民团算啥能耐?”石铁喊道:“谁家没有妻子姐妹呀?要是愣被别人夺去,你们干吗?”滚刀肉被问得哑口无言,一见抢媳妇的美事就要泡汤,遂煽动同来的跑腿子:“想要媳妇的,快抄起家伙灭了挡横的!”顿时,抢媳妇的抄起钩竿铁齿扑上前来,劳工们不得不挥舞镐把和玻璃斧子还击,打在了一起,“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受伤人的叫骂声与被吓蒙了的日本民团妇孺的哭叫声搅在一起,传出了好远。韩昕、石铁、占贵和劳工们虽然人少,也有受伤的,但越战越勇。滚刀肉那一伙儿依仗人多更不肯善罢甘休,正在难分难解时,忽听两声枪响。双方均一愣神儿的工夫,两个人跑到跟前,一个老者说:“我是苏军委派的这一片的维持会长,这位是留用警察。”他怒视着滚刀肉,“又是你在挑头闹事,还不领人滚回村去!”滚刀肉像避猫鼠似的领人跑了。那个警察对石铁等人说:“劳工们,你们做得很对,但请收起斧子和镐把快回家去吧。”
韩昕他们走出不远,就碰到同村找米回来的哈拉巴,一见他们都是鼻青脸肿的,就挖苦道:“若是我在这儿啊,非让他们爬着满地找牙不可!”“找米大哥,你比我的剂子还小,也就是舌头硬吧!”“哟嗬!这是占贵老弟吧?几年不见,嘴上功夫倒是见长了,要不就练练?”“练练就练练。”没等哈拉巴说开始呢,占贵就用“黑虎掏心”式打出一拳。哈拉巴倏地闪过。占贵又以“野马分鬃”照哈拉巴的肩膀猛劈。哈拉巴腰一躬,往旁一闪,说了声:“来吧!”在占贵两个奶子的中间(膻中穴)一点,占贵就晕晕乎乎地戳住了,状如弱柳临风似站欲倒。哈拉巴又往他心口窝(巨阙穴)再一戳,占贵就颓然倒地。惊得韩昕、石铁和劳工们都直眉瞪眼。哈拉巴则笑嘻嘻地说:“没事,别怕。”蹲下又按巴了几下,占贵就爬起来了,既不迷糊也不疼。他“扑通”一下子就跪在地上磕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哈拉巴笑着连忙拽起说:“走,跟师傅回家给你接风。”
光着膀子的占贵,穿着裤衩打麻叶,快到地头时,听到“轰隆”一声爆炸。走出地头一看,几个苏联红军的战士抬着炸药正在炸飞机堡。他一蹦仨垅沟地跑到苏军战士面前:“不要炸了。”苏军战士听不懂,抬着炸药还要往前走,和占贵一起打麻叶的伙伴们掐着麻刀挡在前面。“这是什么武器?”一个苏军战士回头呜哩哇啦地高喊。从卸炸药的卡车上下来一个苏军,听抬炸药的苏军战士诉说后,对占贵喊:“你们要干什么?”“这飞机堡不能炸。”“为什么?”占贵说:“日本人已经跑了,这就是我们的家底儿了,我们流了多少汗,出了多少力,干了两年多才修成的。”“留他啥用?是不是将来对付我们哪?”“这,我不知道,反正不能炸,留着存土豆、放南瓜,圈羊拴牛干啥不中?避个雨也好哇!”“中国公民,这是苏军对日作战的战利品,已不属于你们了。”“照理说能拿走的才是你们的战利品,可这飞机堡你们拿不走,那就是我们的,就是不许炸!”苏军战士火了:“我若是硬炸呢?”“那你就先炸死我!”苏军战士说:“炸死你?我没这个权力,可我能关你的禁闭。”几个苏军战士一拥而上,把他“架”走了。
被区妇联主任郑秀保出来时,占贵还是不服:“好好的东西,就像西山铅矿似的,说炸他们就给炸了,多可惜呀!到底是在干啥呀?”郑秀没法解释只好说:“这是上边的事儿。”
夜黑如墨,满县城都是枪声,参加保卫战的占贵,手持红缨枪,隐蔽在临时用麻袋堆起的工事后边,准备迎头痛击依(兰)勃(利)桦(川)三县副司令孙方友的叛军。看见一个正往占贵他们的阵地跑来的人影突然中弹倒地,随之蹿出来两个叛军狂喊:“扛回这个女共党,今儿晚上哥儿几个好好地开开荤。”占贵手中没枪,急得直跺脚,转圈中觉得脚下有个东西,捡起一看,是个一头大一头小捶兀拉草的榔头,急中生智,大喊:“个蛋蹭的叛军,遭手榴弹吧!”随后撇出,那两个叛军吓得马上趴在地上不敢起来。趁这个枪声暂停的工夫,占贵从工事后一跃而出,背回了那个女的。一看,原来竟是区妇联主任郑秀。郑秀说:“快!马政委命令收拢队伍到县公署大院,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
就在占贵平叛立功的那天晚上,凤山屯却发生了一件让人们纠结了几十年的大事。
钻进深山老林的顽匪李玉钧乘虚闯进了凤山村,见农会军用物资不翼而飞,逮住了兼职财粮(会计)的刘喜严刑拷问去处。地主出身的刘喜伪作告饶,实为掩护,领着李玉钧的骑兵绕道去了北庙岭。万没想到在岭下陷马塘真的就追上了车队。当时土改工作队长王沂生临走前明明告诉刘喜说:“为快,走南庙岭啊!”工夫不大,转移的车队就全军覆没了。唯一死里逃生的王沂生深知是因为自己当时不信任刘喜没说实话酿成了惨案,他既怕承担责任,又不忍心当面诬指刘喜是叛徒,拒不回村,暗中托关系,匆匆地随军南下了。县委对此案非常重视,郝县长指示要将刘喜在押治疗,等联系上王沂生弄清楚后再作处理。两天后,新转来的左县长却认为惨案事实清楚,又有死亡家属在县委大门前,头顶着“不枪毙刘喜就不下葬”的血书请愿,省检查团又马上要到。左县长遂以稳定大局为由批准枪毙了刘喜。有人说这场请愿是农会副主席常乐暗中鼓动的,可这常乐八岁时就被刘妈妈收养了,刘妈妈的儿子刘喜以及先前收养的韩昕、羞雁亲如兄弟啊,能吗?还真没猜错,就因为一个“情”字。常乐喜欢羞雁,可羞雁却选择刘喜,他竟趁没人时要对羞雁霸王硬上弓,欲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偏偏被韩昕撞见了,将其痛打一顿,从此常乐赌气离家。这次常乐暗中使坏把刘喜推上了断头台,追求羞雁就没有碍手碍脚的了。人们虽然都在背后这么哄传,可谁也没亲耳听到他是怎么煽动的。
枪毙刘喜的那天晚上,夜已近半,来劝解妈妈和羞雁的村邻们陆续散去,只有占贵还靠着窗台,抽着旱烟喝着糊米水,和韩昕继续安慰着羞雁。占贵不经意间回头看见了一个人影,寻思可能是常乐来偷听墙根儿,气不打一处来,捧起一壶新续上的开水慢慢地站起,猛地向窗外倒下,烫得那人“啊”的一声,一个高蹿起来就跑。占贵从后窗户跳出来随后就撵。那人在前边狂奔,占贵在后边紧追不舍。在拐弯处突然伸出一只脚,把正在跑着的黑影绊了个狗抢屎。占贵一看使绊的人是师傅哈拉巴,被绊倒的正是常乐。二人把常乐扭到屋里,韩昕抡拳就要狠打,被羞雁拦住,劈胸抓住常乐的前衣襟,哭着问:“小乐子,跟姐说实话,那伙请愿的是不是你鼓动的?”常乐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韩昕说:“不动狠的,他能招吗?”说着举起一根劈柴柈子就要砸下,哈拉巴忙拉住:“不用打,我有办法让他招。”说完和占贵把常乐的裤子褪下了半截,摁着脑袋硬给插进裤裆里,憋得他直吭哧。占贵使劲地拍着他的屁股说:“你啥时招了就放了你。”常乐不招,韩昕三人就轮班打他的屁股。正在僵持着,不放心羞雁的郑秀走进屋来,见常乐在屋地当中撅着,说:“胡闹,快松开!”见韩昕等人不动,又说:“你们有什么权力私设公堂?再说了常乐现在是农会干部,更不允许这样对待,痛快儿放了!”
放走了常乐,羞雁又哭了起来。韩昕问郑秀:“刘喜哥明明是好人,为什么左县长还下令枪毙他?明知道常乐干了不少坏事,可还没有招儿治他,这天底下还讲个理不?”这话还真把郑秀问住了,考虑了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说:“要相信党不会永远冤枉自己的同志,也不会长期容忍坏人的,但得需要点时间。”
三、被迫当官?摇挂印封金受处分
土改中占贵成了积极分子,被任命为基干民兵队长。扩兵时,同一心想找王沂生给哥哥刘喜讨说法的韩昕一块儿报名,成为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占贵虽然个子小,但胆子大,身手敏捷,加之习惯使低级的暗器——沙土包,屡立战功,没少捉舌头。你还别笑话扬沙土是小儿科,可他就是用这一着儿,沙打远处,土迷眼前,频立战功,在巨济岛的战俘集中营里,配合韩昕竟活捉了美军司令都德。当然,那是后话了。也许是他八字里福禄虽薄,但命却忒大,虽然满身被枪子炮弹“咬”了不下百十处,可毕竟没折胳膊没断腿儿,先随四野从东北打到山海关,又从山海关一直推到了广西,不仅立了不少功,还入了党。当时,地方上缺干部,领导几次要派他去任职,他脑袋晃得像个拨浪鼓:“我大字不识一筐,天生就是块打仗和翻土坷垃的料,让我去当那个什么长啊,比管大姑娘要孩子还费劲。”后来解放的地盘儿不断扩大,对干部需要也越来越多,占贵终于没有“幸免”,实逼无奈当上了当时啥事都得管的区长。
上任的第一天,就有人来告状:说邻居的狗吃了她的鸡崽,邻居矢口否认。原告主张杀狗验膛,若是狗肚子里有鸡毛碎肉,邻居就得赔她的鸡崽,否则她就赔狗。百占贵觉得合情。可被告却说时下瘟鸡遍地都是,怎能断定狗肚子里的零骨碎肉就一定是她家的鸡崽?百占贵一听,觉得也入理,头都要憋爆炸了,也分不出个理表来,尴尬地不了了之。
偏偏第二天又来了俩妯娌争子,都说一个刚满月的男孩是自己生的。嫂子有后婆婆与踩生的邻居证明,弟媳有接生婆和小姑子作证。询问其他的邻居,邻居们异口同声:她们妯娌俩同时显怀不假,可现在这个男孩究竟是谁生的,我们外人咋能整真切?一筹莫展的百占贵忙虚心地向留用的副区长请教,副区长挠了半天脑袋,才对占贵悄悄耳语:“只好用包老爷灰圈计的办法了,先命她二人硬抢,说,谁抢赢了就判给谁。然后再根据忍和不忍的神情判决。”百占贵虽然觉得这个主意有点馊,但也别无良策,只好如此了。不料,刚一说完,旁听席上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愤怒地抗议:“荒唐,这哪里是断案,分明是在乱弹琴。昨天是问而不断,今天又用险招草菅人命。有官如此,实非敝方之福也!”说完一怒而去,他一走,其他听审的也随着一哄而散,把占贵等晾在了那里。一片“棒槌!”“二杆子!”呼声由近渐远,声声都像刀子似的戳在百占贵的心窝子上……
照实说这两个案子就已经够棘手的了,不料,耗子捞木锨——大头儿还在后尾儿。第三天,一个怀着梦生(父亲死后出生的孩子)即将临产的寡妇,哭哭啼啼地状告大伯子钱大可为霸占祖业,诬蔑她犯“奸”,要把她撵出家门。钱大可则以寡妇的仆妇作证,反诉她和表兄通好,现在腹中所揣的梦生就是野种,已犯七出之条,按族规赶出家门理所当然。然而,寡妇陪嫁的贴身丫环又以性命担保,说小姐与表少爷绝无乱伦的丑事。双方证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真假难辨。百占贵忙传寡妇的表兄到大堂接受讯问,两方都说这个人已在一月前淹死。百占贵一见死无对证,顿时傻了眼,无奈宣布临时休庭,赶忙召开诸葛亮会儿。秘书等人提议:“让双方各找来十个人,当庭表态,以支持多者为胜诉。”百占贵觉得这样做既相信了群众,又合乎我党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忙叫各自赶紧回村去找人。那个钱大可高兴得连连高呼“区长英明”,寡妇则哭天抢地地说:“他有钱有势,随便一说,就会有百八十个溜须捧臭脚的来帮忙顶堂,可谁肯为一个无钱无势的穷寡妇来得罪族长?”百占贵听后觉得有道理,忙问:“那你说咋办?”“滴血验亲。”“咋个验法?”“求区长把我肚里孩子的血滴在他爸爸的骨殖上以验是否父子。”百占贵擦去手心的汗说:“那你们娘儿俩的命可就都保不住了。”“为了保住清白,我认了!”百占贵审到这里,已经心明如镜,劝钱大可:“看来你弟妹是清白的,为了你兄弟的后人,还是善待她们吧!”“这是淫妇以死要挟耍泼……”“区长,快救人哪!”原来那个寡妇突然拔下别头发的金簪刺入喉咙,鲜血如注,堂上堂下一片惊呼。百占贵一边叫人快给止血包扎,一边恨恨地对钱大可说:“她要是死了,我就让你偿命!”钱大可依仗大舅子是县公安局留用的副局长,根本就没把这个大兵出身的区长当盘菜,故意戗着说:“据草民所知,你还没这个权力吧?”一句话噎得百占贵浑身乱颤:“个蛋蹭的,惹急了老子,现在就一枪崩了你!”“你敢!”“啪”,已经失控的百占贵真的开枪了,只是手枪被秘书往高搪了一下,弹头击到石墙上,吓得那钱大可面色煞白,一边急忙踉踉跄跄地向外走,一边说:“我上县里告你去!”
占贵喝了大半宿的酒,杯盘狼藉,烟头子扔了一地,左思右想,越掂量自己越不是个当官的材料,本来嘛,一个抡锄杠拉枪栓的手,哪能掌得了这个开门就有官司的大印。既然如此,何不学《三国演义》中的关老爷“挂印封金”呢?没等到鸡叫头遍,他就背着行李蹽回了原部队。由于无组织、无纪律,擅离职守,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面对处分,他只是吐了吐舌头,反而觉得这回彻底解脱,再也不会有人逼自己当官了。
四、半裸托枪?摇寒江夜渡第一人
占贵所在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此时的北朝鲜到处是断壁残垣,弹坑累累。由于我军当时既无战机制空,又没有足够的高炮火力威慑,白天,三千里江山的上空,就成了美机撒欢儿的乐园。它们或是编队,或是单挑,时而凌空而起,时而往下俯冲,时而又略高于树梢慢慢地滑翔,一旦发现目标,或是机枪扫射,或是投弹轰炸,为所欲为。所以,我军刚刚入朝的部队为了保密,避免伤亡,只能夜里急行军,白天隐蔽。
防空洞口,百占贵怀抱着轻机枪,眼睛仿佛已经被粘在了机枪托上,一边瞄着敌机,一边喃喃自语:“只要留好提前量,打掉他个蛋蹭的准没冒。”班长慌忙跑过来急头掰脸地薅开机枪说:“哎,我说百占贵,你小子可给我听好了,总部可是下过死令,谁要是擅自用轻武器骚搔敌机,一律从严军法处治……”“难不成咱就干瞪眼给他们当肉靶子?”“上级就让我带一个班,别的管不着,有意见你找彭老总去!”
1950年的11月初,已下了几场小雪,青龙江岸边虽然已开始结冰,但一米多深的江心仍然是波涛滚滚,浪高流急。百占贵所在的团潜伏在北岸,奉命当晚过江,并要打响志愿军出国后的第一枪。尽管上下同仇敌忾,可形势实在是太严峻了。对岸有美李军联守,一入夜,上有照明弹如月悬空,下有明碉暗堡交叉火力封江,江面虽不是太宽,可根本就没有强架浮桥的可能。如若绕行又时不我待,要是穿着棉裤渡江,下水后马上里边湿透外面冻硬,不仅奇冷难耐,而且又腿如坠铅迈步艰难。要想在这儿过江真是“难于上青天”。参加尖刀排的百占贵提出了举着武器和棉裤过江,团长虽然因为时近初冬已滴水成冰,实在不忍,但又别无他法,只好眼含热泪批准了,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能否首战获胜,就全看你们突击排的了。”
或许老天也在护佑正义的一方。当夜,刚过十二点就浓雾弥江,能见度不到十米,照明弹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力。凌晨两点,在对岸守军毫无目的地狂轰乱射的间隙中,团长命令出发,百占贵忙中出错,脱棉裤时连裤头也一起褪掉了,想要再重新穿上裤衩,又怕落后贻误战机,毅然地一手高擎着武器,一手托着棉裤下了水,刚开始觉得彻骨冰凉,双腿抖个不停,可是当脑际萦现美军空袭后,朝鲜婴儿趴在妈妈尸体上找奶吃的情景时,顷刻间令他怒火满腔,热血贲张,寒意一扫而光,光腚拉碴最先冲到了南岸。此时,碉堡里又吐出了罪恶的火蛇,为了减少战友们的伤亡,占贵来不及多想,猛地踹开了土碉堡的门,怒吼道:“缴枪不杀!”穿着棉大氅的美军营长回头一看,喊话人竟然只穿着个撅腚袄,光着下身赤着脚,顺腿淌下的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右手高举着足以炸毁碉堡的两颗手榴弹,左手勾着拉环,摆出随时引爆的架势,忙喊:“立即停止射击,统统放下武器。”这时,其他战友才冲到了南岸。
百占贵穿上衣服后,押着美军营长拔掉了江南岸其他的土碉堡,为渡江战役掘开了口子。他们团不仅在志愿军中打响了第一枪,而且是第一个突破了美李军的防线。而百占贵又是冲进江南岸的第一人。全军嘉奖,记大功一次。光腚端碉堡的事竟然上了报,被传为美谈。
在以后的战斗中,他曾只身炸坦克,深入敌营抓舌头,抓的俘虏全团数第一,战功频立,成了新闻人物。
五、造化弄人?摇英雄饮恨成战俘
美军最怕近战和夜战。在大炮和飞机的配合下,专门挑白天和我军打阵地争夺战。尽管跑马岭上被美军的炮火翻起了一尺多厚的暄土,阵地也几次易手,但志愿军的旗帜仍傲然地飘扬在山尖上。山坡前美军尸体狼藉,横躺竖卧,百占贵所在的连队也伤亡过半,在这褃节儿上,三架油挑子敌机又“嗡嗡”着飞来,先对山头轮番俯冲扫射,后又拔高相继投下了多枚炸弹,阵地上顿时硝烟弥漫,对面不见人。按照敌机以往的规律,几分钟后将进行下一轮的扫射和轰炸。百占贵隐蔽在一块大花岗岩石头后边,架好了机枪,不错眼珠地瞄准,排长急忙过来劝阻:“百占贵,总部有死令,不准用轻武器打飞机。”“为啥?”“怕打不下,又暴露了目标,遭致更大的损失。”“那是指我们在隐蔽的状态下,现在你不撩骚它,它不也在狂轰滥炸吗?”“你敢违反军纪,可要受处分的。”“我宁可被枪毙,也不能让他们在咱头顶上随便地尥蹶子了。”排长刚要伸手抢机枪,敌机又踅回来了,百占贵抽冷子一脚把排长踹趴下了:“排长,您快爬进坑道里隐蔽去!别担心我,半年多来,都憋出了霍乱症了,今儿个非得揍下他个蛋蹭的不可!”话音刚落,敌机俯冲下来,百占贵全然不管敌机的扫射,沉稳地打了一个七发点射。排长一见没打着,忙声嘶力竭地喊:“你打不下来它,快来……”炸弹的爆炸声盖住了后半句话,百占贵纹丝没动。又一架敌机俯冲过来,几乎是在与敌机扫射的同时,百占贵又一个七发点射后,竟被震昏了过去。
“百占贵,你醒醒!”占贵睁眼一看,自己躺在排长的怀里。奇了怪了,除了一圈战友焦急地围着自己外,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敌机呢?山下的敌人呢?排长刮了一下占贵的鼻子说:“你小子行啊!一梭子不光打掉了飞机,还把山下的敌人都给吓退了。”占贵在排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看见山坳里的敌机残骸仍在冒着滚滚的浓烟,忘情地喊道:“这回,就算是脑袋搬了家,也值了。个蛋蹭的美机,看你还敢腰别着扁担横逛不?”
正当各级首长都为如何保护百占贵过关而提心吊胆时,彭老总却兴奋地敲着《请示报告》说:“处什么‘分’?这纪律犯出个‘天胆’来!传令下去,今后再遇上敌机超低空飞行,就组织火力狠狠揍他娘的。对这第一个打下敌机的战士要重奖!”谁也没料到占贵不光没受到处分,反而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记了特等功。
1951年5月初,百占贵所在的×××师正在三六线附近惨烈地阻击着敌人,接到了马上战略撤退的指示,可是刚刚后撤不到二十公里,又接到了重新抢占有利地形、构筑工事继续阻击敌人,掩护全兵团转移伤员的命令,只得忙掉头往回赶。可还没等到目的地,又接到立即返回的急令,就这样,忽而南进,忽而北撤,在近两天毫无意义的转圈中,等来的几乎是全师覆灭的厄运。据侦察兵报告:“兵团首长派出来救援的三个师,全被美军用坦克、大炮和飞机牢牢地阻断在半路上,均不能再向南一步。而美第七师、第二十四师,南朝鲜第六师、第七师则从三面气势汹汹地合围过来,只有水流湍急的汉江北岸暂时还没发现敌军。”更为严重的是:此时,全师粮食和弹药均已基本告罄。师党委决定分散突围,占贵所在团要连夜北渡汉江。
饥肠辘辘的官兵,经过大半宿的急行军赶到了江边。虽然因为上游连日暴雨江水上涨,但好在经过火力侦察后,江北岸仍是静悄悄的。正当庆幸突围有望的时候,团长却觉得情况出奇地反常:美李军既已拉出合围的阵势,似乎不该有如此明显的疏漏。莫非这是一个陷阱?如果真是那样,那尾追的敌军马上就会随后而来。形势危如累卵,但又别无选择,只能在这个不是渡口的地方强渡了。销毁了带不走的重武器和机密文件后,让抬着伤员的担架和女战士先过江,在异常紧张、压抑的气氛下,一千余人在江南岸开始有序地渡江了。没腰深的江水波涛汹涌,时不时传来“快!快!跟上,拽住我!”的呼唤,在焦急中争分夺秒。待全团官兵都下了水,天空突然升起了照明弹,江面上顿时亮如白昼,把艰难渡江的人全都清晰地暴露在美李军炮火的打击之下。罪恶的子弹暴雨般狂扫着毫无还击能力的战士们。战士们纷纷中弹倒下。刹那间,鲜血几乎把江水染红。百占贵先是小腿抽筋儿,正在硬撑着前进时,腹部又中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被滚滚的激流冲到了下游的岸边。待他醒来后,这个在炮火硝烟中从没皱过眉的英雄,凄然地成了美军士兵的俘虏。
六、集中营里?摇磨难不移中国心
朝鲜巨济岛战俘集中营里,韩昕听说百占贵在叛徒掌控的71联队里,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经过斗争和疏通,终于把百占贵硬要到由一心回大陆的战友所掌控的74联队。百占贵一头扑进韩昕的怀里:“昕哥,过去净是咱们抓俘虏了,可眼下咱他妈的也成俘虏了,这可腆啥脸活呀?”“占贵,有战争,就会有战俘,被俘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那些断了脊梁骨、变成了叛徒的人。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能挺直腰杆继续和敌人斗,依然是英雄。”占贵沮丧地露出了在昏迷中被刺上“杀朱拔毛,抗俄反共”的胳膊,声泪俱下:“谁还会相信我呀?”韩昕也撸起已经结疤了的胳膊让占贵看,比画着:“这反标不都剜去了吗?集中营里的战友相信咱们,党和乡亲们也都会相信咱们的。”
广场上,由美军中尉鲍力士主持的所谓战俘去向恳谈会正在进行着。有人说:“为了争取自由,追求民主,得上台湾。”有人说:“不用说共产党给我们分田分了房,就是为了爹妈老婆和孩子也得回大陆哇!”双方唇枪舌剑,七嘴八舌,争论得不可开交。这时一个中等个、长瓜脸、大眼睛的人拍了拍手说:“各位弟兄们,先别争了,听我先说两句:想上台湾的,敢另选高门楼,我宾服;想回大陆的,是思家恋土,我也赞成。可是你们知道不?大陆正在搞的镇反,可刺茬了,许多当年支持过共党有点‘黑格挠’的人都被杀了,不少他们自己的地下党也被打成了反革命,杀了一百多万人了……”“放屁!造谣!”要回大陆的战俘拥上前去,要痛打那个人。鲍力士中尉在美国士兵的护卫下,走到了战俘中间喊道:“安静!谁也不许斗殴,否则就开枪了。”见人们各回原处后,他抖了抖手中的华文报纸说:“靳先生说的全是事实,有报纸为证。靳,你接着说。”“你们想过没有?共产党是最讲究气节的,咱们被俘了,就像个失了身的女人,回去后,能受待见吗?起码会怀疑是叛徒,要不就有特嫌,不是被关进监狱,就是没完没了的审查与管制。难道咱不去天堂,非得回去下地狱吗?”这时,就有人应声说:“这不口来玄,尤其是我们这些大粮户的子弟,又是国军投诚的,不知道别人,反正我隋凤高是没那个胆回大陆去了。”他的表态,引起了许多解放兵的共鸣,纷纷开始惶惑了,皱着眉互相低语。鲍力士面露喜色。这时,神情委顿的百占贵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歪着脖子,抻着耳朵,拉出一副没听清的架势。靳怀水迎上前去刚要再说一遍时,只见百占贵手一扬,靳怀水的眼睛、嘴里就全是沙土,急忙连吐带擦,还没等美军靠前,百占贵的手又往靳怀水的腮上一戳,靳怀水就张着嘴,干“啊啊”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百占贵指着奔过来的美军说:“都退后,要不然我就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吃饭,活刺拉地饿死他。”鲍力士等美军哪儿见过这种神功,手指头一戳,嘴就闭不上了。无奈地挥手叫持枪的美军退后。百占贵环视着广场上所有的战俘,委顿的神色荡然无存,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自由恳谈,我也说几句。他真是个战俘吗?不,他是混进来的国民党保密局特务少校靳怀水,专门是来搞策反的。我们千万不能听信他的蛊惑。共产党杀的全是土豪劣绅和罪行累累的地痞流氓,谁见过杀好人了?新中国刚刚成立,就人人有饭吃,有地种,有工做。没了窑子,没了土匪,没了大烟鬼,历朝历代都没办到的事,共产党都办到了。哪是天堂,哪是地狱,还用掰扯吗?”这番话引起一片啧啧的赞许。在鲍力士的干预下,占贵给靳怀水一边往上端下巴,一边警告说:“往后你再敢说瞎话、干坑害同胞的坏事,我就点了你的瘫穴,让你生不如死。”说着一指隋凤高,“还有你!”吓得隋凤高一缩脖,赶紧躲到鲍力士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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