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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要我们好好相爱

来源: 《妇女》 作者: 月满天心 时间: 2013-10-07 阅读:

4岁的时候,我记忆最深的场景就是她常常满院子追我,抓到了,就让我叫姐姐。我不叫,她抬手就打。我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狂喊:“臭妙妙,死妙妙,我就喊你名字,就不喊姐姐!”我比她小两岁,不是对手。每次抗争都以失败告终。但我任性,宁可受皮肉之苦,也决不叫她姐姐,一直一直喊她名字。

那时候父母做生意忙忙碌碌,没有时间管我们。两个嚣张霸道的小女孩,一个不屑于叫姐姐,一个偏要对方叫姐姐,院子里天天上演武打戏,鸡飞狗跳的。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城里,不仅没有了宽敞的院子供我们打闹,两人还住进了一个屋子里。

搬家那天,我们俩都坚决反对住在一起。爸打量着三室一厅的房子犯难,一间大卧室自然爸妈住,剩下的两间小的,爷爷一间,我们俩,只剩了一间。爸说:“不然,你们俩商量一下,看看谁愿意住在客厅,或者阳台上也行。”我们同时摇头,十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隐私的重要性,睡在那么光明正大的地方,怎么行。

住在一起好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于是买高低床的时候,我们就借机争吵起来,她要绿色,我要粉色,我嘲笑她的品位低,她说我选的颜色俗。爸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高低床,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张床,放在狭窄的小卧室里。过道窄窄的,我们俩每天歪着身子,在两张床之间穿来穿去,彼此遇到,伸手一推,另一个就狼狈地倒在床上。

妈好像永远偏向她,好吃的,先问妙妙吃不吃;买衣服,先问妙妙要什么款式的。有一次,我们俩同时买了一件新衣服,她要黄色我要米色,穿出去,人人都夸我是小公主,她被比下去,很不服气,于是趁我睡觉时,在我米色的新裙子上倒红墨水。我发现的时候,简直气疯了,大喊一声“妙妙”!她正在写作业,听到我的声音,飞快跑进妈的卧室。

妈一边护着她,一边对我说:“可可乖,明天妈再给你买。不要跟姐姐闹。”

“她不是我姐!”我哭喊。妙妙躲在妈身后,也不示弱:“谁愿意要你这么讨厌的妹妹!”

我不止一次地质问妈妈,为什么别人家只有一个小孩,她却要两个,多出一个来分享我的爱、我的房间。爸说:“可可,如果我们只要一个孩子的话,那还轮得到有你吗?”我大声喊:“那,先生我,别生她。”妙妙正在写作业,却被我给逗得哈哈大笑。

变化是在我12岁那年开始的。妙妙14岁,她好像一朵花忽然就从尘埃里低下去了,以至于我突然找不到方向,没有人跟我打架、吵嘴、抢新衣服穿。她变得像一个真正的姐姐,不再要好看的衣服、不再淘气,而是努力地孝顺父母。吃完饭,她总是抢着去洗碗,再不逼着我叫姐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再伸手推我,纵使我将她推倒在床上,她也会挣扎着爬起来,轻轻说“别闹”就走开了。我的叹息淹没在无趣的日子里。

那时,妙妙最感兴趣的事就是学习,她买了一盏台灯,放在床头,每天看书到很晚,有时候我都睡醒了,发现她的台灯还亮着。

“你这么拼命学习是为什么呢?”我问。在我看来,家里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是,供我们上学还是没问题的。如果考不上好大学的话,多交点儿学费就行了,何苦这么拼命。

妙妙摇摇头:“可可,我打算考最好的大学,以后多多赚钱给爸妈花,不然,我觉得对不起爸妈这么辛苦……养我……们!”

妙妙还学会了做饭。她的个子不高,站在灶边,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不过,她却能做出美味的鱼香肉丝,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盘子。

妈偶尔给我们买新衣服,一人一件,可妙妙总会说:“给可可穿吧,我们俩的个子差不多,我的上次买的那件还很好。”

她穿最简单的衣服,从不挑剔饭食,却做最多的活儿。我们之间好像有了距离,她越跟我客气,我越不好意思,渐渐空气中有了陌生的凉意。
我们高考时,爸积劳成疾突发脑溢血,妈整天在病床边哭泣,完全没了主张。

考试结果一出来,成绩一般的我如愿考上一所民办大学,成绩优异的她却意外落榜。

此时,爸已经出院,却瘫痪在床,他觉得是自己影响了妙妙,坚持要妙妙去复读,因为凭妙妙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而我,考上的只是二流学校,迟一年上没什么。

我一听就炸了,大声哭喊,说爸妈从小就偏心,现在是妙妙没有考上大学,却反过来要我休学!

妙妙到底没有去复读,因为她给家里留下一封信,走了,她在信里说,要爸妈送我去上大学,否则,她就不回来了。

上不上大学是人生的分水岭。妙妙自那次离家出走后,不顾爸妈和我的劝阻,坚决留在外面打工,和我走了不同的路。

和她见面就是在节假日。我们会一同回家,妈还是老样子,总是先跑上前去迎接她,嘘寒问暖。我已经没有了妒忌,因为此时我和妙妙之间,差距已经一目了然。我清纯靓丽、气质淡雅。她头发也不打理,梳着简单的马尾,穿棉布T恤,普通得像空气。

我还是单纯幼稚的小女生,她却已经可以和父母大谈家长里短、开销用度甚至赚钱的方法、省钱的门道。每当他们说这些,我就被排除在外,手里捧着米兰·昆德拉的书,一边在心里嘲笑他们庸俗,一边拈着开心果吃。是她给我买回来的,据说她打工的那个城市开心果便宜,就给我买了几斤。妈心疼地说:“妙妙,你该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穿。”

她笑:“我总是买呢。”此时,她穿着旧棉袄,皮肤黑了一些,眼睛却显得更大了,一笑,便显出空洞和疲惫来。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想她能和我的同学一样,穿美丽的衣服,手拉着手逛街。可是,她对我递过去的衣服裙子只是笑一笑便塞进柜子里,她说:穿那样的衣服干活不方便。

男朋友第一次随我到家里来住时,我们就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讨论着韩剧里哪个明星最有魅力。她和妈在糊灯笼,放假的那些天,公园里有庙会,她每天晚上在家糊彩色灯笼,然后拿到庙会上去卖,庙会上小孩子多,经常卖到脱销。

男朋友悄悄附在我耳边说:“你们姐妹俩,一点儿也不像……”她显然是听见了,转了头,回卧室去,我分明看到她眼睛里一晃而过的泪水,心里忽然一疼。我和她,都是正值享受青春的时候,怎么差距这么大了呢。

那天晚上,回到我们的房间,我轻轻对她说:“姐,你能不能不去卖灯笼,多没面子……”她愣了愣,抬起眼睛来看我。半晌,终于点点头:“我不卖就是了。”

接下来的两天,她果然没有出现在庙会上。可是,第三天,我送男友回家,却看到她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手里提着一大串彩色灯笼。男友显然已经看到了她,示意我。她就站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间,穿着旧羽绒服,手里提着一串灯笼,风很大,灯笼“哗啦啦”地飘起来,买的人很少,满眼是人,她却显得孤零零的。我狠狠瞪她一眼,转身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具体点说,是我在疯狂地斥责她,说她如果那么爱钱,不如直接找一个大款得了。妈听不过去,挥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捂着脸,冲出家门,直接坐夜车回了学校。

一路走一路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给我打来电话解释,说自己没想到会让我没面子。我已经消了火气,但,心里有了隔膜,所以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就挂了电话。

我想,我们虽然是姐妹,可已经在两条岔路上越走越远,终究会有一天背影模糊,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偶尔,看到人家的姐妹亲亲热热在一起说私房话,我就羡慕得要命。拿起电话,可想起在家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和我的渐渐疏离,心就莫名地冷了,转而呼唤朋友出去玩,反正我的生活精彩纷呈。
再相见的时候,是她的婚礼,她嫁的是个出租车司机,很憨厚的一个人,不会讲情话。他们的相识,是因为有一天半夜里妈犯病,她六神无主,在大街上拼命拦车,结果只有姐夫停下了,不但帮她将妈送到医院,还帮忙挂号交费,妈的病好了,她也接受了姐夫的求爱。因为感激,也因为姐夫人好。这就是她的婚嫁标准,居然低到如此程度。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斗嘴,我说将来要找一个帅帅的男朋友,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公主。她说她要找一个每天跟她说情话的男人,温柔体贴的,反正会比我找得好……如今,我找到了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可她呢?

婚车来的时候,我跟妈给她打扮,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眼睛潮潮的。那根链子我从来没有见过,粗重、沉实、黄灿灿的。她推辞,妈坚持,后来妈强行给她戴上,她眼睛上化的妆却因为泪水花得不像样子。

妈说:“妙妙,妈没什么能给你的!”

她直摇头,含着泪说:“不,妈,你给了我爱。”

妈转过身去,泣不成声。我在一边,心里酸酸的,说不上什么滋味,我比她强了那么多,可是,在妈的心里,还是她最重要。

晚上,少了她,家里仿佛一下子冷清下来。吃完饭,妈自己洗碗、拖地。三个人都不说话,都想起了她。还是我打破沉默,我说:“妈,你给姐姐那条链子我都没见过,你真偏心。”

妈听到我说这样的话,突然就哭了。她说:“这是我当年陪嫁的一条链子,可可,你就不要和姐姐争……你爸出事后,如果不是妙妙不停地打工,家里哪还有钱供你大手大脚?”

我蒙了,难道我上大学,穿好看的衣服,无忧无虑地交男朋友,都是她用辛苦换来的?!那天晚上,我在床上坐了很久,她的床空了,一条粉嫩的被子团在床脚,我突然觉得心好疼,好疼。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像别人家的姐妹一样,亲密地说说悄悄话,她就走了。

突然好想给她打个电话,叫一声“姐”。可是,天色已晚,她的新婚之夜,我不能打扰,于是,一条条编辑短信,然后删掉,我想,我已经错过了最美好的姐妹情谊。

她出嫁后,我重新布置屋子,在箱子底,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好几本日记。原来,她不但考上了大学,还是最好的大学!

为什么她要放弃读大学,很快我从她的日记里找到了答案——她偶尔从亲戚口中得知自己不是亲生的,那瞬间的感觉,就像从高空一下子飞落下来的风筝,惊俱、担心、委屈,五味杂陈。可是,她是那么爱这个家、爱父母、爱我,这种爱,在时刻担心失去的时候,尤其显得纠结,所以,她拼命做事情,让着我。后来,慢慢长大了,她终于了解到父母对她的爱从没有改变过。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爸病了,家里的积蓄再也不够支撑我们的大学费用……她经过几天的剧烈挣扎,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刚开始去打工,她遇到过骗子;为了省下工资寄给我,她每天只吃馒头咸菜……我一边看一边抬手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妙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赚钱帮我交学费,给我买开心果、新衣服……

心里翻滚着巨浪,我拿着通知书和日记问妈这是怎么回事?妈也很吃惊,她拿着妙妙的通知书,手却一直在颤抖着:“如果,我知道妙妙把通知书藏起来,拼了命也要供她读下去啊……那是妙妙的一生呀!”泛黄的通知书再次被打湿,不过这次是妈的泪水。

妈说,妙妙确实是收养的孩子,她爸是我爸的远房表兄,她半岁时父母出了车祸,爸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就收养了她。后来,又幸运地有了我。

我想起考上大学那天,看到她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哭,当时觉得她是因为没考好才难过,却不曾想到,她那时正承受着痛苦的抉择,最终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用稚嫩的肩膀支撑起了我的光鲜……
那天的风很冷,树叶“哗啦啦”地乱飞,我骑着车子,一路跑到她的家,忍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我?”

她轻轻地说:“我是姐啊……可可……过去,我总爱让你叫姐,是因为我觉得有你这样的妹妹很骄傲……红墨水其实很容易就能洗掉的,我就是喜欢和你‘打架’,那种热热闹闹的感觉真好……”

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可我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无论吵架也好,分开也好,我们都是世界上彼此最为关心、牵挂的人!

父母是盘根错节的主根,与生命紧紧相连。姐妹兄弟便是这主根上伸出的一枝枝树杈,也许姿态不同,也许不曾相依,但是,毕竟同属一条根系血脉,是一定要好好相爱的。

我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姐,这么多年,我们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未来的日子,我们一定要好好相爱,因为我们是世界上彼此最亲、最亲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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