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好好照顾我的妈妈
在我少年时代的某个时期里,家境困顿,入不敷出,我放弃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一所中专。
每个周末我都会坐车去郊区的饲养场,我妈在那边上班,晚上也住在那里。我提着在学校里参加广播比赛得来的奶粉芝麻糊之类的东西,在破旧的公车上摇晃个把小时,再下车走上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转进饲养场的养猪区,寻找我妈的身影。
我妈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身穿绿色工作服,正在给猪喂食。通常这个时候,我会接过她手中的活儿,叫她去休息一下。我妈接过我手中的奶粉,照例不满地唠叨:“以后不要带这些东西过来了,留着自己吃。”我则习惯性地跟她贫嘴:“话可不能这么说,那是我带给我妈的,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养猪是个力气活,要是赶上猪生产,那铁定是要累得脱层老皮。刚生产下来的小猪全身都是黏液,擦干净后,还得为刚剪断的脐带消毒。我妈则在一旁为小猪打耳号做记录。
唯一一次赶上母猪难产,那惨叫声响彻整个城市的上空,我跟我妈忙得满头大汗,如同进行一场惨烈的野外生存战。待到将小猪顺利从产道拉出,打完最后一针产后康后,母子俩几乎虚脱。“我算明白生孩子有多不容易了,”我感叹道,“妈,我以后定会好好孝顺你。”
我妈露出古怪的表情,“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第二天清晨,我返校,母亲送我到门口,从兜里掏出面值不等的十块二十块,皱巴巴地叠成一小沓,放在我手上。
“妈,我没给你说吗,电视台请我去做兼职,有薪水的。”
“你怎么跑去工作了?学习呢?”
“学习不耽误的,学校领导都很支持。你把钱留着吧。等我领工资了,换我拿给你了。”我将钱塞了回去,一溜小跑地躲到远处。
“喂,对面那位阿姨,”我朝她喊,“好好照顾我的妈妈啊。”
“你个没正经的!”
2002年,我由中专保送至东北林业大学。校内有棵樱花树,我对它一见倾心。樱花树一旦盛开,均是以作死的决心燃烧到最后一刻,开放得天真而惨烈,如同一场绚烂的殉情。
大三那年的春天,樱花树开得格外茂盛,那抹粉色渗透得几乎有些苍白。我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去医院照顾母亲。母亲病得很重,转到长春的医院住院。我端水喂饭守着她,给她讲播音工作时的趣事。母亲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耐心地听我说。她躺在床上,那么瘦小,像个婴儿一般缩成一团,白色的床单越发显示出她的疲惫。待到她睡去,我便去走廊透气,我突然意识到,我无法接受的一些事实,比如母亲的日渐衰老、虚弱、病痛……在这些无法逃避的事实面前,除了拉着她的手,我什么也做不了。
母亲躺在床上,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示意我不要担心,我摸摸她的脑袋:“这位阿姨,以后你好好休息,还是换我来照顾我妈妈吧。”
假期结束,我不得不返回学校。临走的时候,我抱了抱母亲,她的肩膀薄得如同刀削,在我身上颤抖着哭了起来,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我说,“你看,都把我妈给整哭了。”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我经过那片草地,再次看见黑夜中的樱花树,依旧是一片苍白的粉红,却在黑暗中产生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正式工作后,我从哈尔滨赶回长春,一天之内把房子卖掉,再拖着父母从长春搬家到哈尔滨。我知道自己耽搁不起了,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在他们彻底老去之前,我要待在他们身边。
多年后,我问起病房里的那一幕,母亲告诉我,当时心里愧疚,觉得什么都没给过我,自己就病倒了。
这是母亲一贯的思维模式,我望着她,当年的大辫子早已不复存在,头发花白,面容疲惫。
“对面这位小伙子,”母亲突然说道,“阿姨年纪大了,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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