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街的母女
初中时认识一个姑娘,住在我家一旁的巷子里。
那个女孩成绩好,却少有人喜欢同她做朋友。她相貌普通,还有龅牙,所以看上去实在不太美丽。更重要的是,在当时年少的我们眼里,她是个极其无趣的姑娘,穿衣十分土气,对流行的话题全然不知,普通的玩笑也无法会意,即使是当时连小孩子都如数家珍的“四大天王”,她也只能说出一个刘德华。我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这大概便是传说中“死读书”吧。
她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大家看到她也不怎么打招呼。与她在一起,我们自己都会觉得尴尬。有几次我实在没有伙伴一起上学,恰巧碰到她,就顺路一起走。我尝试过很多话题与她沟通,她的反应还是“木头”一样。
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课本上的习题可以和你多说两句,其他简直一无所知。我曾问她将来的理想是什么,她愣了半晌,似乎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半天才悠悠道:“上班,赚点儿钱,让我妈不用扫街道了。”我听了,暗想果然不出所料,连理想都只是工作和赚钱。后来我和伙伴宁肯自己上学,也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了。
她在班级里似乎也不受欢迎,这简直没什么可怀疑的。记得一次我有事情去她班里找她,一个男生正在门口,看到陌生的我非常热情地迎上来,问我找谁,可是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男孩的兴致仿佛一下子没了,哦了一声,闷闷地进教室把她叫出来,仿佛我找的人令他有些失望,而我,当时也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和一个无聊透顶的人交朋友,想必那个男生也以为我是一样的无趣吧!
她还有一个弟弟,那会儿不过五六岁,或者再大一点儿,但个子非常矮小。我只去过她家一次,家徒四壁,虽然算不上脏乱差,但也好不到哪里,整面墙都是黑糊糊的,所有的家具都旧得不能再旧。我坐在破了洞的沙发上恨不得马上逃离,心里默默地想: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但是,她的弟弟非常热情,拿出鲜亮的冬枣塞给我吃,一脸纯真中带了讨好,生怕我不喜欢他家似的。我能明显感觉出来,冬枣是他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宝贝,更是他姐姐没有“资格”吃的。因此,他的母亲看着这个小孩子的举动颇有几分不悦,却又无法开口阻止,眼神却是很明显。尴尬中,我慌忙地摆手,不敢接他递过来的冬枣。他弟弟似乎很失望。
印象里,他们一家人都不十分讨喜,女孩的父亲胡子拉碴,不爱说话,人很瘦小。只有弟弟比较可爱些,但是每天脏兮兮的。我们最不喜欢的是女孩的妈妈,眼神里总是对我们充满了敌意和防备,好像我们天天欺负她女儿似的,令我们非常不舒服。
女孩的父亲在马路边开了家小卖铺,几平方米的样子。所售不过是些便宜的烟酒糖茶,20元以上的货物都不多见,甚至摆了许多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日用品和零食,以及一些农村都不再流行的便宜货,我一度不明白他家的货源来自哪里,店面快成旧物市集了。因而不难预见的是:生意差得很。
女孩的母亲有个扫大街的临职(临时职位),每天穿着鲜亮的橘红色工装,戴着口罩打扫马路。不过,他们一家人虽然贫困、木讷,过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女孩的母亲喜欢将女儿的获奖证书放在店里,充满了荣耀感。我们打算要过来仔细看时,她又一脸警惕,不肯拿给我们。
所以,即使经常能见到,当时大家跟她的关系也只能算认识,连虚伪的热情也不愿意送出,因为无论你如何待她,回报总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后来我去读了高中,渐渐和女孩再没有联系。几年后她家的一些变故,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有一天晚上,几个流氓去她家的小卖铺买烟,看她父亲长得瘦小老实,便想赖账。但是她的父亲却非常执拗,不付钱不肯让对方走。双方僵持不下,流氓们骂骂咧咧一通,毫不客气地出手,将他父亲痛打了一顿,踹倒在地上,拿着香烟扬长而去。
女孩的父亲亏了钱、挨了打,但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后来,那些小流氓隔三岔五来店铺生事端、抢东西、找借口打人,使他们的生意再无法继续下去,却不敢报警。或者说,在他们一家人的思想里,根本不会生出报警这种意识。所以当时的境况非常糟糕,一家四口战战兢兢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
他们家住的是间破旧的平房,就在店铺后面的小巷子里。大概流氓早就打探到了,有时候会跑去砸门。因此,不久之后,女孩一家店铺也不敢开了,家里面也住得胆战心惊,生怕坏人闯进来捣乱。
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躲避流氓的骚扰,每天他们都偷偷地在家生活,吃储备的面条、咸菜、方便面。白天不敢出门,将锁从大门外面反锁上,装作没人在家的样子,小孩子也不去学校上课了。晚上从来不敢开灯,惶惶不可终日。
但即使如此,仍是没能躲过那些恶人,闹出了事情。因为过了好多天,他们见流氓没有再来,就试着出来做生意,总要赚点儿钱维持生计的,否则也是饿死。但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差,还是对方设了计策,他家的店铺在重新营业的当晚,就被那伙人“抓了个正着”。店铺被砸得很不堪,双方混打在一起。眼看瘦弱的父亲被几个流氓打得头破血流,就要吃亏,情急之下母亲冲回家里,拿把菜刀疯了一样地冲出来,冲着一个年轻人的手一刀就砍了下去,切下了对方的3根手指头。
所有人都傻了,停止了斗殴,有人报了警。
听说,警察来的时候,母亲满眼里只有愤怒,压抑不住的愤怒。临被带走前,她咬着牙说了一句话:只恨我自己没出息,不能杀了你们。
母亲被判了刑,那伙流氓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多久,女孩高考,成绩原本非常优秀的她,考得一塌糊涂。
在父亲的支持下,女孩复读了一年,可是第二年考得更糟,竟然连专科可挑选的余地也不多,好像是第一门没有考完,就晕倒在了考场上。
最终,女孩选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专科,去读了大学。我们没有人跟她联系,只有大人们偶尔路过那家店,能看到他们。他们依然和从前相差无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少之又少。
后来我家搬离了那条街,再也没有女孩的消息了。唯独有一次,我回去看望一个朋友,远远地,忽然又看到了那对母女。
母亲依然穿着橘红色的工装,弯着腰在打扫马路。女孩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运动服,戴了母亲的口罩,陪着母亲一起打扫马路。
我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跟她们打招呼。我知道那个母亲一定不愿意我们看到她扫街的女儿,而更愿意给我们看女儿的那些获奖证书。可是那一刻,我站在不远处,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觉得那个画面既温暖,又让人难过,一瞬间生出许多对小时候不喜欢她们的愧疚。而年少时她那句“上班,赚点儿钱,让我妈不用扫街道了”,也终于在多年后令我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
年少的自己并不能够明白,不是所有的人生来都聪慧、讨喜,但爱是一粒种子,贫穷、笨拙、木讷,却抵挡不住他们一家人的爱护,我们谁也没有资格瞧不起她。
写下这个故事,含着许多对年少时关于她的抱歉和遗憾。我记得最后见到他们的那天,母亲接过女儿递来的水杯,扬起笑脸。我知道,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霜雨雪,在今天,这个安静、沉默的家庭,一定更明白如何去珍惜坎坷人生中细微的温暖和最美好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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