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感恩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6年多了,可她的音容笑貌却时时在眼前重现着,好像还活着一样。
母亲的一生可谓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磕磕绊绊,一生为了我们6个兄弟姐妹的成长耗尽了所有,殚精竭虑。她出生在横断山腹地的深山峡谷里,出嫁到离自己娘家有100多里地的白族小山寨,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家。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却为我们6个兄弟姐妹能走出深山沟,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罪,只活到58岁,便离我们而去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远离家乡800多里的怒江峡谷,从事林业工作。他一年只偶尔回家探亲一两次,这样,我们6个兄弟姐妹的教育问题和填饱肚子的生存大事,便很自然地都落在了体质比较单薄的母亲身上。我们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时候,要读书、吃饭的紧要时期,正好又处于吃不饱穿不暖的集体生产的年代,不要说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只要忍气吞声进学校,把我们填饱肚子也就已经是尽力了。至于能够上大学,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那时候母亲的任务,就是能够让我们生存,也就算完成了头等大事了。
加之家乡在金沙江峡谷贫瘠的土地上,这里虽有滚滚东流的江水,从我们居住的山寨脚底下流过,然而我们只能望江水兴叹。贫瘠加上干旱,生存的艰难可见一斑。
记得那时母亲用尽所有的法子,让我上到了高中二年级(那时实行的是高中二年制)的下学期,准备满怀信心地迎接刚刚恢复的高考,不幸的事发生了。这一年父亲因胃病发作住了院,1979年3月1日新学期开学了,我们家里连我要乘车到县城的1元2角钱都拿不出来。我是老大,家庭的艰难和挫折理应要替父母亲分担,所以也就只好硬着心肠告诉母亲说,我干脆在家砍柴卖,供弟妹们上学算了。母亲知道我再上半年学,就可以参加高考了。我记得真真切切,那时她是流着泪对我说的:“就是卖血,阿妈也要供你读完书。天无绝人之路,你不要着急,明天,阿妈一定让你回学校上课。”
那天天一擦黑,我们的母亲就一家一户地跑。结果跑完了30来户的白族小山寨,只借到回学校的1元2角钱车费。那些纯朴的白族乡亲们,不是不想借钱给我们,是大家手里都没有闲钱。虽然只有1元2角钱,但母亲还是非常满足了,因为我的车费终于有了着落。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还要凑齐1个月的伙食费,那时的伙食费也就6元6角钱。学杂费倒不贵,只交5元钱。可也得交,母亲答应我,她可以先跟班主任商量商量,让班主任暂缓一步收我的学杂费。至于书费,就只好等父亲上班领了工资再说。我那时很幼稚,不愿意母亲去学校里,丢人现眼地替我求情。母亲便说,等父亲出院了,就给我送学杂费。至于我的生活费她自有办法,叫我今晚先安心睡觉。
俗话说:“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何况母亲只是一位大深山沟里的文盲妇女,要想凑齐那些钱几乎比登天还难呐!
但为了不使因为父亲住院已经受打击的母亲难过,我听从母亲的话,默默地进屋睡了。也没有收拾回学校的用具,我知道母亲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出什么办法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家真正的“家徒四壁”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变钱的东西。我心灰意冷,知道人生从此就要画上一个结实的句号,前十来年的书算是白念了,自己的命运也只有与山为伍了。自己的理想、青春、雄心、壮志……一切的一切,也就要在大山里被默默地消耗掉了。想到这些,也就懒得起来,赖在床上睡懒觉。大概11点多钟都不肯起来。直到母亲催我说:“起来,收拾东西回学校去。”
母亲来到我床前,对我晃了晃手里的几张钞票,我这才重新看了眼我们的母亲。这才意外地发现母亲两鬓的白头发从她的黑布帕子里探了出来。因为高兴的母亲微笑着,显得皱纹非常刺眼,像剥下来没有进行加工的老羊皮一般。同时也才觉得母亲的不平凡,生存的艰难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才逐渐体会到,即使母亲是个只有150厘米左右的矮小个子,我都觉得需要抬起头,仰面看她才成。我觉得内心有一股子热流充盈着,全身又有了去拼搏奋战的激情。
我恨不能马上返回学校,跨进教室,拼命地苦读。可惜学校离我们的白族山寨还有100多里的路途。
我一个鱼跃龙门,从床上弹了起来。起床后,小妹才悄悄地告诉我,那些钱是母亲今天大清早,天还没有亮,就摸索着爬了20多里的山路,一直摸到六合乡街上,卖了平时积攒的头发、猪毛、鸡蛋才换来的。小妹还告诉我,母亲到了六合乡街上,供销合作社的门还没有开。母亲就一直等,等到太阳出来他们开了门,卖了那些东西,才回家。因为那天不是街市天,门开得迟。3月份了,山寨寒气逼人。可见母亲在供销合作社门口,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一定冻得全身哆嗦着,蜷曲在供销社的门洞里,急盼着供销社早点开门。这件事虽然过去了20多年,可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心里还隐隐作痛。最主要的是过后我还是替母亲后怕,因为那几年,大山里还有豺狼出没,有几架山上还有狗熊出没。好在母亲运气好,没有碰上,否则我如何面对父亲和5个弟妹。
母亲等到供销合作社开了门,就把自己平时积攒的头发和冬天杀猪时人家丢弃的猪毛,还有平时舍不得吃的20个鸡蛋,以低价卖给了供销合作社,换来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6元6角钱。我怀揣那几张带着母亲体温的花花绿绿的钞票,又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校园。后来的一切证明母亲是明智的,因为我终于走出了深山沟,成了一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回到学校,班主任果然催收起学费来。我每天如坐针毡,最怕班主任来上他的语文课,生怕又提到书费、学杂费的事。在家拒绝母亲不要来学校的做法,现在想起来是多么愚蠢。我于是日思夜想地盼望母亲能来我这里一趟,替我交上书杂费。有时候我甚至还在打退堂鼓,想卷上行李回家。
就在我度日如年的时候,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刚吃完午饭,同宿舍的一位同学来找我,说有人找。回到宿舍门口,发现是满脸皱纹,穿着打补丁的白族褂子,个子矮小,有些憔悴的我日思夜想的母亲。站在校园里,我才发觉母亲是那样令人寒碜,叫人心痛,令人羞愧。也许是见惯了城里穿戴整齐的妇女们的缘故,对比之下母亲显得穿着邋遢,最扎人眼的是还带着红泥土的那双快要破了的草鞋。这巨大的反差,竟使我有些无地自容。
相反,见到我,她欣慰得如同得了金牌的运动员一般,透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来。
“吃饭了?我给你送书费来了。”母亲肯定是见我很尴尬的样子,才这样关切地问我。
本来应该高兴的我,此时内心里像梗了鱼刺一样痛苦难耐,希望母亲赶快离开。那种掺杂着极强的自卑和自弃的感觉,让人有些承受不了。母亲从身上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卷钞票来,还是没有忘记唠叨上几句:“你看——办法总会有的。你安心读书吧!昨天是街市天,我把咱家的老母猪卖了,生怕你等不得,今天早上早早地就赶来了。”
母亲虽然讲得非常温柔和煦,甚至有几分轻描淡写,可我不争气的泪水却像七八月的暴雨似的奔涌出来。老母猪可是我们家所有的开支和弟妹书杂费的来源,每年老母猪下两窝崽,不仅能解决全家人的所有开支和弟妹们的书杂费;因为弟妹多,大的要上学,小的要有人带,父亲又不在家,挣工分的人少,每年年终,劳动力多的去分红,我家却连年超支,所以老母猪还能为我们家支付超支款呢!如今卖了老母猪,相当于断了我家的财源,怎不叫人伤心哪!我不禁担心起我家今后的生存问题来了。
要不是有来来往往的同学,说不定我早已扑在母亲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了。
看到母亲满是红色泥巴的草鞋,我知道母亲是徒步跋涉了100多里地才赶到县城来的。况且她又要跋涉同样的路程,才能回到那个白族小山寨。她一定还没有吃过饭。我转过身,擦干泪水,沙哑着说:“阿妈,我给您打饭去。”
母亲微笑着回答:“傻孩子,阿妈带着冷饭,一路走一路吃。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念书就行了。路远,我走了。”
母亲温暖的目光,又一次吻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身子像沐浴在霞光里一般,透出一种圣洁的光芒,那是母亲馈赠给我的人间最美好的礼物——母爱!她一转身就走了,只有我呆呆地攥着那几张不起眼的票子。如母亲一样柔顺苍老的票子,在我手心里显出从来没有过的亲切感来,我甚至觉得花了它们是一种罪过。那时候我愚蠢得也不知道该送送母亲,不知怎的,我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往下流淌。
我回过神来,想再看看母亲那熟悉亲切的背影,极目眺望,只见温柔的群山静默地矗立在那儿,在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所有,而我的内心却空空荡荡。
母亲,你走好啊!我一生一世的感恩,只有化为这发自肺腑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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