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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那块萨其马

来源: 《读者·原创版》 作者: 淡豹 时间: 2014-08-14 阅读:
放下那块萨其马

1

我姥姥83岁,属羊,山东人。

跟她聊我的一位熟人,依我看,此人不卑不亢,对老板和实习生都一样有礼有分寸,堪称好个性。但姥姥表示,这不叫个性好,也未必是人好,兴许是脑子好——哪个实习生未来能发达,哪个眼歪嘴斜的老板以后碰巧落难,这事都难说。

2

姥姥这种生活观念是以命运难测为出发点的一种实用主义。她是我认识的人里,仅有的一个几乎毫无负罪感的人。她能看到错误和不幸,但坚决只归因于偶然、环境、命运。所以她有时犯傻,但从不软弱,凡表现出来的软弱都不太诚实。她从不自我谴责,光伤心不绝望,遇到困难时,她或闹,或埋怨,或插刀,或说瞎话,或埋伏好等待还击。

从实用主义到行动主义,其间的距离短极了,姥姥欢欢喜喜地成了个坚决的行动派。她见佛就拜,见鬼插刀,认为面对事情只要应付处理就是了,没什么好怕的。有回我告诉她,我在工作中碰到了需要对付的坏人,她不屑地表示:“那些人应该都挺弱的吧?”我心想,你可能没想到你外孙女比谁都弱。

2001年到2003年,两年间,我舅舅和姥爷被诊断出患有同一种癌症,意外而迅速地先后去世。那时我还小,近几年才逐渐能从女性的角度去体会姥姥那几年间的处境:她唯一的儿子40多岁就骤然早逝,丈夫也一同离开,长时间的忙碌奔波让暂时悬置的伤痛在第二场葬礼后爆发,留下的是真空也是黑洞。

姥姥很悲痛,她觉得自己再这样悲痛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决。于是,她把能力所及的主要合法宗教全部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从此家里终日是酥油茶的芬芳。

信了宗教就得参加宗教活动。她同一帮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尔,本来是要拜法王,参加寺庙活动,她去了一看,忒脏,算了,不拜了,只买了一箱子唐卡、经幡、香炉回来,俨然海外室内装潢之旅。大家说要抄经,她抄了一下,觉得对眼睛不太好,没经过心理斗争,轻轻松松就放弃了。

3

我管姥姥这种态度叫选择派生活。基本方针是挑着过,对那些无法视而不见的困难在战略上重视,而在战术上若无其事地绕过。譬如姥姥80岁以后开始耳背,我大姨和我妈都向我反映了这个现象:“我们说话她都听不见了,看电视好像还听得清,可能电视音效好。”

但给姥姥打电话时,我判断此人听力甚为敏锐,反应甚为敏捷。

过段时间,那些妇女都发现了“她是想听就听得见,不想听就听不见。”但凡说她坏话,她隔一个房间都能听见,但那些妇女们问她“妈,您听见了吗”这种问题,她就木然以对,坚决听不见。

我想那我去正面质询一下吧,就问她:“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啊?”

姥姥不屑地说:“她们说话没什么好听的。你大姨净说狗,你妈净说瑜伽。”

“那我小姨呢?”

“你小姨净胡说。”

实用主义者当然不爱假客气,我跟姥姥说:“你最漂亮了。”

她说:“哪里哪里,老毛猴儿。”

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养的猫特依恋我,假如我关了房门,出来时它必定趴在门口等我。姥姥镇定地表示:“老鼠要是进洞了,猫都趴在洞口守着。”

4

说来有点特别,我对姥姥的感情更近于欣赏。这并不是因为她照顾过我,我感其恩德要日后相报的那种感情,而是庆幸血缘给了我认识这个人的机会。失败和犯浑的时候,我常想她会怎么做。谈恋爱谈到投入时,我往往会有放下工作跑去给对方做饭的冲动,每当这时心里就一激灵,想起姥姥的行事,希望自己能像这个“30后”女人那样,话说清楚,不让不忍,把自己的欲望和权益都照顾好,先哄高兴了自己再去照看别人。

姥姥爱吃零食,尤其爱吃甜的。困难年代,姥姥的话梅糖、蛋糕之类甜点供应不足,真痛苦。幸亏这时老天开眼,她喜获肝炎,有资格买病号点心吃。她每次讲起这个意外的肝炎事件,都一副“好人终究有好报”的神气。

她把那些点心藏在柜子顶上。20世纪50年代末,我大舅还是个小不点儿,趁姥姥上班,踩凳子上柜顶偷点心。姥姥下班急着回家吃零食,进门正撞上这一幕,这边她欲冲而夺之,那边大舅发现露馅儿了,干脆站在凳子上不下来,胳膊跟吸盘似的扒住柜顶,把脚踏成筷子状,高举胳膊,吃上一口算一口,赶在姥姥抢走之前把已经拿到手里的点心塞进嘴里,据说姥姥站在地上,牢牢抱住大舅的腿,怎么拽也拽不下来,她眼看点心进了儿子的嘴,一声哀吼:“放下我的萨其马!”

吃是吃上了,可大舅因此挨了一顿揍,他愤恨地表示:“妈,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后来姥姥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拿到病理报告那天,她下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时在家里帮忙的小阿姨叫燕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手按心窝顺气,缓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把燕子姐姐叫过来,悲恸道:“零食都是你的了。”
 

5

去年夏天特别热,电话里姥姥说:“太热。”

以前她跟我描述自己的生活时曾说:“最喜欢阴天或者下雨下雪,我就可以躺在床上看小说。”当时感觉十分穿越,差点问:“姥姥,你是在看亦舒吗?”

这回天热,她没法躲在屋子里看小说了。电话里她叹了口气:“活着太困难了。”然后这位老年糖尿病患者顿了一下,说:“不过天热也有好处,可以随便吃雪糕。”

我说:“那你就吃呀!”

她说:“懒惰,不想下楼去买。”

我说:“那我假装给你送雪糕吧。”

她说:“好,我收到啦!”

估计谈恋爱谈到最恶心的境地也就是这样了吧。

我跟姥姥确实挺腻歪。家人中,我是给姥姥打电话最多的人。而姥姥最喜欢跟我大姨、我妈她们不露痕迹地炫耀我俩的亲密关系。昨天她们一帮中老年妇女一起吃烤肉,她低调地提起我又给她打电话了,而且两人唠了很久。

我妈酸溜溜地表示:“有什么好说的啊?你们能有什么话题,都聊什么啊?”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们就说,我想你啊,我爱你啊。”

我妈气得胡子都要长出来了。

6

今年我妹妹结婚,姥姥特别高兴,又逛街又约裁缝,连买带做准备了6身新衣服,套装、西装、唐装应有尽有。我说:“原来伴娘是你啊!”

到婚礼前夕,她没挺住群众舆论带来的恐慌,担心人家议论她这么老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最后穿了身旧衣服去了。

我妹结完婚,姥姥表示了对“剩男”我哥的担心:“小某嫁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

她倒是不怕我砸在手里。姥姥总嫌我脾气不好,她觉得我跟谁谈恋爱就等于坑谁。我上大学时,姥姥说:“咱家也没什么仇人,不然以后把你嫁过去多好。”

现在她看到我男人,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到了这个好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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