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父亲回故乡(2)
一条青蛇钻进夏天的草丛,一只狐狸藏身秋天的谷堆,一枚枯叶卷进冬天的寒风,一片雪花化入春天的泥土。无须提醒,父亲肯定明白,小路像青蛇、狐狸、枯叶和雪花那样,在我的脚下消失了。
小路起于平淡无奇,又终于平淡无奇。
没有路的小秦岭,本来就不需要路。父亲一定是这样想的,春天里采过鲜花,夏天里数过星星,秋天里摘过野果,冬天里烧过野火,这样的去处,无论什么路,都是画蛇添足般的败笔。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发着千万年深蕴而生发的大地芬芳。父亲没有挣扎,也没有不挣扎。不知何处迸发出来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怀抱里带走。或许根本与力学无关。无人推波助澜的水,也会在小溪中流淌;无人呼风唤雨的云,也会在天边散漫。父亲的离散是逻辑中的逻辑,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说道理没有用,不说道理也没有用。
龙回大海,凤凰还巢,叶落归根,宝剑入鞘。
父亲不是云,却像流云一样飘然而去。
父亲不是风,却像东风一样独赴天涯。
我的怀抱里空了,却很宽阔。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躺过的怀抱。
我的怀抱里轻了,却很沉重。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躺过的怀抱。
趁着尚且能够寻觅的痕迹,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从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支倒插的镐把从地下慢慢地拔起来,三尺长的镐把下面,留着一道通达蓝天与大地的洞径,有小股青烟缓缓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轻轻地放入其中。我终于有机会亲手给父亲喂食了。我也终于有机会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喂食。有黄土涌过来,将那嘴巴一样、眼睛一样、鼻孔一样、耳郭一样、肚脐一样、心窝一样的洞径填满了。填得与漫不经心地铺陈在周边的黄土一模一样。如果这也是路,那她就是联系父亲与他的子孙们的最后一程。
这路一断,父亲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这路一断,小秦岭就化成了我们的父亲。
天地有无声响,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人间有无伤悲,我不在乎,因为父亲已不在乎。
我只在乎,父亲轻轻离去的那一刻,自己有没有放肆,有没有轻浮,有没有无情,有没有乱了方寸。
此时此刻,我再次看见那小小身影了。她离我那么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从眼前那棵大松树上飘下来的,在与松果分离的那一瞬间,她变成一粒小小的种子,凭着风飘洒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样,轻轻化入黄土之中。她要去寻找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晓得,当她再次出现,一定是苍苍翠翠的茂盛新生!
猜你喜欢
微信扫码关注
随时手机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