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五章(2)
他没有再作声,阿珠也不开口,沉默并不表示彼此无话可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长伺眼波,还是她的一瞥即避,无不意味深长地传达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讶然说道,“爹还不回船?”
“一定在镇上吃酒。有一会才得回来。”
“你饿不饿?”
“我不饿。”陈世龙问道:“你呢?”
“我也不饿。不过”阿珠顿住了,在想心事。
不饿就是不饿,“不过”这个转语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陈世龙忍不住追问:“不过,怎么样?”
“我们到外头去!”阿珠站起身来,“黑咕隆咚地,两个人在这里,算啥一出?”
照陈世龙的心思,最好就在这样的黑头里,相偎相依,低声密语。但为了顺从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头点了灯等他们!”
走到中舱,点起煤油灯一看,方桌上已摆了四个碟子,四副杯筷,一壶酒,也不知船家是什么时候进来过,一舱之隔,竟无所知,令人惊讶。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脸又红了,“你看!”她低声埋怨陈世龙,“我们在里头说的话,一定叫人家都听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来陈设杯盘时,听见他们在后舱密语,不肯惊动,所以摆好了这些东西,也不点灯,也不催他们吃饭,听其自然。看来倒是个极知趣的人。
“我们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话,听了去,也不要紧。”陈世龙设词宽慰,“好在总归瞒不住他们的,再说也用不着瞒。你索性毫不在乎,象七姑奶奶那样,反倒没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关切又好奇,而且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不大好过的感觉,“我倒问你,”她说,“七姑奶奶口口声声叫你‘阿龙’,你心里是怎样个味道?”
陈世龙还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话中,微带酸味,心里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么叫,我只好那么答应,说实在的”话到口边,陈世龙觉得有些刻薄,摇摇手说:“啊,啊,不谈了。”
“怎么?”阿珠钉紧了问:“为啥不谈?”
“不相干的事,何必谈它?”
“说说也不要紧嘛!”
看她如此认真,陈世龙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说道:“听了实在有点肉麻!”阿珠微微笑了,这是对他的答复,颇为满意的表示,因而没有再问下去。
陈世龙有如释重负之感,帮阿珠点好了灯,对坐吃饭。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献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饭、夹菜,自嘲是个“大脚”丫头”,这是他从杭州听来的,嘲笑喜欢服侍娘儿们的男人的一句俗话。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是陈世龙的话多,谈这个、谈那个,不大谈到他自己,但阿珠仍旧听得趣味盎然。
“回来了!”
突然间,陈世龙一喊,阿珠回头去看,只见两盏灯笼,冉冉而来。她顿时心慌,不知见了她父亲和胡雪岩,持何表情?当然也没有躲到后舱的道理,那怎么办呢?唯有尽力装得平静,收拾收拾饭桌,等他们上了船,随机应付。
陈世龙很快地迎了出去,帮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张上了船,又来扶胡雪岩,他趁机把陈世龙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经谈妥。
“咦!”胡雪岩一进舱就开玩笑,“你们两个人这一顿饭,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们,一直等到现在。”阿珠看他们都是满脸通红。酒气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来说疯话!”
“不说,不说!”胡雪岩醉态可掬的,“不说疯话,说正经话。”
“吃醉了酒,有啥正经话好说?我替你们去泡浓浓的一壶茶来,吃了去睡,顶好!”说着,她喊着船家来拾掇残肴,自己拿着瓷茶壶去沏茶。人在外面,心在舱中,注意着听胡雪岩会说些什么?哪知所听到的,却是老张的声音:“世龙!”
“嗯!”陈世龙重重答应。
就这一呼一应,把阿珠的一颗心,悬了起来,这只手捏着一把茶叶,那只手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父亲会说出什么来?偏偏老张又没有声音了,越发使得做女儿的惊疑不定。
“老张,”胡雪岩打破了难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说,我来跟世龙说。”
“好,好!我不晓得跟世龙说啥好?你来!”接着老张便喊:“阿珠,阿珠!”
听这语气,想来爹爹已经答应了!阿珠心想,这话要悄悄来说,怎好大呼小叫地?心里有些气,便大声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来,我有话说。”
“有啥话你不会进来说?”
“我就进来。”老张答应着,果然走出舱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脚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稳。
阿珠赶紧扶住了他,埋怨着说:“黄汤也少灌些!为啥吃这许多?”
“我高兴啊!”老张答道,“人生在世,就是象今天晚上这样子,才有个意思。”
兹爱之意,溢于言表,阿珠不但感动,而且觉得自己的福气真不坏,不过口头上当然还带着撤娇埋怨的语气。
“一开口就是酒话!”她说,“从来也没有听你说过什么‘人生在世’,文绉绉地,真肉麻。”
说是这样说,孝顺还是很孝顺,把她父亲扶着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过来。
于是老张一把拉住她,抬眼望着她说:“阿珠,你要谢谢胡老爷。”
“为啥?”
“他替你做了一头好媒,”老张放低声音说了这一句,又连连点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却不便有所表示。心里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亲就此打住,不再多说,免得受窘,一方面却又想听听,胡雪岩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老张当然还要说,“阿珠,”他一本正经地,“胡老爷做媒,我已经答应他了,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白头偕老。”
说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谁呢?虽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亲不会说话,而阿珠心里仍有些着急,总觉得要听到了“陈世龙”这个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却是害羞的活:“爹,说你说酒话,你还不肯承认。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是啊!你总也晓得了,我不说也不要紧,不过婚嫁大事,总得跟你说一声。”
话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有些不着边际,外面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声说道:“你们父女俩请出来吧!我有几句话说。”
“好,好!”老张也高声人道:“还是要你来说。”
说完,他站起身来去拉女儿,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却禁不住她父亲硬拉,到底还是进了中舱,灵活的眼珠,在陈世龙脸上绕得一绕,马上收了回来,低着头站在舱门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着难为情。”胡雪岩说:“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应了,陈世龙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应一句,我就要叫世龙给你爹磕头,先把名分定了下来。你大大方方说一句,到底喜欢不喜欢世龙?”
“我不晓得。”阿珠这样回答,声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脸偏了过去,倒有些负气似地。
“这大概不好意思说。这样,你做一个表示,如果不喜欢,你就走了出去,喜欢的就坐在这里。”
胡雪岩真促狭!阿珠心里在骂他,走出去自然不愿,坐在这里却又坐不住,那就依然只有装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说不懂就是憧!”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开过了,我正正经经问一句话,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说,就跟你爹说了来告诉我。世龙算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长辈,百年大事,不同儿戏,有啥话这时说清楚了的好,你对男家有啥要求?”
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这桩亲事,一方面阿珠和陈世龙两情相悦,千肯万肯,一方面自己于张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够大,但仍旧要问个清楚,省得女家事后有何怨言。
说到这话,老张首先觉得他是多问,“没有,没有!”他摇着手说,“哪里谈得到什么要求?你大媒老爷怎么说,我们怎么依!”
“就因为你是这么想,我不能不问。”胡雪岩转脸又说,“阿珠,终身大事,千万不可难为情。你现在说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这个闲事了。”
这是一句反逼的话。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说,他来一句:“那我只好不管了!”岂非好事落空,成了难以挽回的僵局?这样一急,便顾不得难为情了,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也没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进,不会变心就好了!”
“你听见没有?世龙!”胡雪岩说,“你如果不上进,好吃懒做,或者将来发达了,弄个小老婆进门,去气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见人心,胡先生看着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说,“阿珠,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他不敢不上进,至于变心的话,真的有这样的事,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阿珠想说一句:“谢谢你!”但不好意思出口,只看了他一眼,微点一点头,表达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龙,你替你丈人磕头,就今天改了称呼。”
听得这话,阿珠拔脚就走,老张也连连表示“不必”,但陈世龙仍旧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笑嘻嘻叫一声:“爹爹!”
“请起来,请起来!”老张又高兴,又不安,一面笑口大开,一面手忙脚乱地来扶陈世龙。
陈世龙起来又跪倒,给胡雪岩也磕了个头,接着便受命去取了个拜盒来,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备好了四样首饰:一双翡翠耳环、一副金镯子、两朵珠花、四只宝石戒指,算起来总要值五六百两银子,作为送女家的聘札。
老张当然很过意下去,但也不必客气,道谢以后,高声喊道:“你来看看!你真好福气,你娘也不曾戴过这样好的首饰。”
躲向后舱,在缝隙中张望的阿珠,原来就激动得不得了,一听她爹这两句,不知怎么心里一阵发麻,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流得满脸,同时忍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
“咦!好端端地”
“不要去说她!”胡雪岩摇手打断老张的话,“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觉得这句话正碰在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亲恩还是感激胡雪岩,索性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心里是越哭越痛快,越器越胆大,哭完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不过笑总还不好意思笑,绷着脸坐在那里,预备等他爹或者胡雪岩一开口,便好搭腔。
胡雪岩说了话:“阿珠,你替我们泡的茶呢?”
“啊呀!我倒忘记了。”阿珠站起身来,“只怕已经凉了。”
“就是凉茶好!你拿来吧!”
于是阿珠去取了茶来,倒一杯结胡雪岩,再倒一杯结她父亲,还有腼腼腆腆坐在一旁,蛮象个新郎官的陈世龙。她迟疑了一会,终于替他倒了一杯,只是不曾亲自捧给他,也没有开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来取。
“你自己看看!中意不中意?”胡雪岩把拜厘打了开来。
望着那一片珠光宝气,阿珠反倒愣住了。这是我的东西?她这样在心里自问,仿佛有些不大能相信它是真的。
“财不露白!”久历江湖的老张,还真有些害怕,“好好收起来,到家再看。”
这一说,阿珠不能不听,但不免怏怏,盖好拜盒,低着头轻轻说了句,“胡先生,谢谢你!”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笑嘻嘻地说:“等世龙将来发达了,给你买金刚钻。”
“世龙!”老张也有些激动,口齿亦变得伶俐了,“胡先生待你们这样子好,你总要切记在心里,报答胡先生。”
陈世龙深深点头,正在想找一句能够表达自己感激的话来说明,胡雪岩先开了口。
“老张,你这话不完全对,谈不到什么报答!我请你们帮我的忙,自然当你们一家人看,祸福同当,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好处。好了,”他向老张使个眼色,“我们上床吧,让阿珠和世龙替我们把东西理一理齐,明天上午好分手。”
这是有意让他们能够单独相处,说几句知心话。陈世龙掌灯把他们送回铺位,走回来先把船窗关上,然后取了一面镜子放在桌上,温柔地说道:“这些首饰,你倒戴起来看看!”
这是极可人意的话,阿珠听他的话,打开拜匣,首先把那副翡翠秋叶的耳环戴上,然后双腕套上金镯,又取了个红宝石戒指戴。只有珠花没有办法上头,因为那是戴在发髻上的,而她一直是梳的辫子。
坐在对面的陈世龙,含笑凝视,显得异常得意。阿珠原来就不大有小家碧玉的味道,这一戴上首饰,越觉她那张鹅蛋脸雍容华贵,绝不象摇船人家的女儿。
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阿珠,突然收敛了笑容,慢慢摘下首饰,一件件放好。陈世龙倒有些奇怪了,不憧她这意兴阑珊的表情,从何而来?
“你”他很吃力地说,“好象有点不大高兴。”
“不是不高兴,有些可惜。”
“什么可惜?”陈世龙急急说道,“难道象你这样的人,还不配戴这些东西?”
“不是这话!‘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些首饰,可惜不是你买给我的。”这句话让陈世龙震动了!心里千周百折,一遍遍在想,要如何争气,才对得起她?这 样愣了半天,终于逼出几句答复:“你有志气,我也有志气!不过,你如果不肯跟着我吃几年苦,将来想替你办这样子的首饰,是做不到的事。”
“你当我吃不来苦?”阿珠答一声,“你看着好了!”
“我相信,我相信。”陈世龙笑道,“说实在的,我哪里肯让你吃苦?照现在的样子,生意十分顺手,日子会过得很舒服。这都是胡先生的提拔!”
“为人总不好忘本。”阿珠终于说了一句心里的话:“我们总要先把他的生意,处处顾到,才对得起人家。”
夜深人静,即令是他们低声交谈,睡在铺上的胡雪岩,依然隐约可闻,他觉得这件事做得极好,不但欣慰,而且得意,于是心无挂碍,怡然入梦。
***
一到杭州,胡雪岩回家坐得一坐,立刻便到阜康,陈世龙已押了行李先在那里等候。行李虽多,尽是些送人的礼物,由刘庆生帮着料理,一份份分配停当,派了一个“出店”陪着陈世龙一家家去分送。胡雪岩则趁此刻工夫,听取刘庆生的报告。
“胡先生,请你先看帐。”刘庆生捧着一叠帐簿,很郑重地说。
“不忙,不忙!你先跟我说说大概情形。”
“请你看了帐再说。”
听他如此坚持,料知帐傅中就可以看出生意好坏,于是他点点头先看存款。一看不由得诧异了,存户中颇多“张得标”、“李德胜”、“王占魁”、“赵虎臣”之类的名字,存银自几百到上万不等,而名下什九注着这么四个小字,“长期无息。”
“唷,唷!”胡雪岩大为惊异,“阜康真的要发财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户头?”
“胡先生!”刘庆生矜持着说:“你再看这一笔帐。”
他翻到的一笔帐是支出,上面写着:“八月二十五日付罗尚德名下本银一万一千两。息免。”
“喔,原来罗尚德的那笔款子,提回去了?”
“不是!”刘庆生说,“罗尚德阵亡了,银子等于是我送还的。我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刘庆生细谈这件事的经过,是八月二十五那天,有两个军官到阜康来问,说是听闻罗尚德曾有一笔款子存在阜康,可有其事?又说罗尚德已经阵亡,但他在四川还有亲属,如果有这笔款子,要提出来寄回去。
罗尚德的存折在刘庆生手里,倘或否认其事,别无人证。但他不肯这样做,一口承认,同时立即取出存折,验明银数,但他表示,不能凭他们两个人的片面之词就付这笔存款。
“那么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罗老爷跟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朋友,要刘二爷跟你们营官一起出面,出条子给阜廉。”刘庆生说;“只要罗老爷是真的阵亡,你们各位肯担责任,阜康立刻照付。”
于是那两个军官,当天便我了刘二爷来,公同具了领条,刘庆生立即捧出一万一千两银子,还要算利息,人家自然不肯再要。这样到了第二天,张得标、李德胜等等,便都上门来了。
胡雪岩听他讲完,异常满意,“庆生,”他说,“阜康的牌子打响了!你做得高明之极。”
“老实说,”刘庆生自己也觉得很安慰,“我是从胡先生你这里学来的窍门。做生意诚实不欺,只要自己一颗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诚实不欺要叫主顾晓得,到处去讲,那得要花点心思,我总算灵机一动,把机会抓住了。”
“对!做生意把握机会,是第一等的学问。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庆生,我现在帮手不够,你还是替我享管点事,以后钱庄的生意都归你。”胡雪岩说:“我一切不管,都归你调度。”
“这”刘庆生兴奋之余,反有恐惧不胜之感,“这副扭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紧!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当了去做,就冒点风险也不要紧。不冒风险的生意,人人会做,如问能够比头?只要值得,你尽管放手去做。”
“这话就很难说了,怎么叫值得,怎么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为利,就为名。做生意也是一样,冒险值得不值得,就看你两佯当中能不能占一样?”胡雪岩停了一下指着帐簿说,“譬如这笔放款,我知道 此人是个米商,借了钱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运到什么地方?运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紧,运到长毛那里,这笔放款就不能做!为啥呢,万一这笔 帐放倒了,外面说起来是:哪个要你去帮长毛?倒帐活该!这一来名利两失,自然犯不着冒险。”
“我懂了!”刘庆生深深点头,“凡事总要有个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够在台面上说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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