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诸侯余孽(4)
“找到以后,朕是否可以天天和皇后见面?"始皇满怀希望地问。
“那……恕臣冒犯,那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
“不说臣精神耗费不起,连招三次,臣就会大病一场,连招十次,臣恐怕就难以再活在人世了。而且陰陽有隔,相见太多,也会折陛下的陽寿!”那让朕见一见皇后,问问她别后如何,朕就心满意足了!久一会儿又问:“先生需要些什么交代赵高办理,只要能见到皇后,朕是在所不惜的。”
“是,陛下,臣自会和中车府令商量办理,明天臣即在居处作法,寻找皇后的下落,找到后约定时间,再向陛下禀报。
“好。"始皇点点头,又长叹了一声。
第13节
在咸陽宫一间密室里,灯光黯淡,所有的灯烛都熄掉了,只留下香案上一对白色的蜡烛和壁上一具人形托灯。
室内香烟袅袅,檀香味弥漫全室。
香案上供满鲜花时果,香案后隔着一道白色纱帐,一个宫女装扮成皇后生前模样,在纱帐后席案前坐着。
这个宫女长得和皇后年轻时非常相像,眉目之间的神情和动作也极相似,再经过精心地化妆,简直就像皇后的复生。
她静静地坐着,垂眼低眉,活生生皇后生前沉思的样子。虽然隔着一层纱帐,仍然看得十分明显。
卢生侧坐在纱帐后面,他先向坐在香案前的始皇行礼,复座后向始皇说:
陛下要目不转眼地看着皇后的尸主,也就是这名宫人的眼睛,极力想着皇后生前你最爱看的动作,心中反复念着你最喜爱听的皇后所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必须心无旁鹜,意志集中,皇后仙驾才会降临!"卢生交代说。
“皇后远居渤海仙府,到此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始皇心中岂不及待地想跟皇后见面,因而有此一问。
“皇后神仙之体,既能腾云驾雾,又可行缩地之法,渤海至此,只不过一瞬之间,陛下现在开始凝聚心志,臣要作法了!”
卢生说罢不再多话,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听不清他念唱些什么,但漫长而单调,一再重复,听久了会使人头晕。
可是室内没有别的声音,连烛火无风都不摇动,始皇只有听他念。
他按照卢生的话,专心注视尸主的眼睛,他最喜欢看的也正是皇后那双明媚灵活的眼神。他反复想着皇后生前所说的他最爱听的一句话:
“嬴政,假若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都这样服侍你!”
逐渐,他进入了恍惚状态,就和那晚上在湘君祠一样,似醒似睡,似真似幻,卢生的身影已不见,纱帐后面只坐着那名宫女尸主,但他意识中已当她就是皇后。
这时他听到一阵笙乐,和湘君出现时甚为相似。
端坐的尸主突然抬头发话,活生生的皇后出现:
“小柱子,大老远的找我来做什么?”
标准的邯郸口音,但击音细小,听不清是皇后的声音,不过,他越仔细辨认越像。
尤其是小柱子这个称呼,可说只有他和皇后两个人知道。他八岁时在邯郸,皇后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游玩时,总是这样称呼他。结婚以后,这种称呼只有在床第燕好,她才以呻吟呓语的方式喊出。正式场合下,她称他陛下,两人私下谈话时,她喊他嬴政。
不错,是她来了,这点假不了。
“玉姊,别后可好?"他深情款款地问。
“居住仙府,不畏寒暑,不侵水火,无饥无渴,随心所欲,怎么会不好!"皇后笑着说。
这时中间的白纱帐似乎完全消失,他和皇后面面相对,她又恢复到二十多岁时最美丽、成熟的样子。
他冲上去想抱她,却被她制止了。
“小柱子,不要碰我,如今我是清净圣洁之身,为你肮脏凡俗的手触及到,我就永远回不去了!”
“那岂不是更好吗?留下来陪我。"始皇笑着说。
“你倒好,只是我会坠入万劫不复!"皇后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自私的毛病还未改。”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闺房私事,始皇认为这些都是只有他和皇后知道的隐秘,这时候他完全放弃怀疑,真正相信坐在他面前的就是皇后本人。
“我来有限定的时间,以后要找我也不容易,现在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皇后问。
“近来咸陽流传一首歌谣,说我也可以学道成仙,你认为怎样?”始皇反问她。
“你想成仙就必须先戒杀,杀孽太重就成不了仙,不坠入地狱就算好的了。"皇后严肃地说。
“我是天之骄子,又身为天下之王,不杀人怎么能治理国家?尤其天下初定,很多人还心存叛乱!"始皇不服平地反驳:当你开垦一处荒地时,毒蛇猛兽怎么能不杀?毒虫蚊蚋怎能不彻底消灭?”
“嬴政,你引喻失义,强词夺理,"皇后微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毒蛇猛兽也有它们生存的权利。所以古时大禹治水,为生民开辟立身之地,也只是将它们驱逐到深渊森林,并没有赶尽杀绝!何况六国不是蛮荒,人民也不是毒蛇猛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在生时,凡事都有我顶着,不知道心存叛乱的人,比毒虫蚊蚋还可怕烦人,防不胜防!”
“不和你多说了!"皇后怫然不悦地说:“戒杀不戒杀在你,只是将来回不了天上星位,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唉,"始皇叹了一口气:“我全听你的,今后尽量不杀人,好了吧?你还没回答我能不能成仙,将来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皇后沉思了半晌,方才回答说:
“男女爱恋情欲,本来就不是仙家所应有的,念在你对我的痴情,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除了切记戒杀外,你可命卢生到渤海仙岛找我,我会要他带回一本修道秘笈给你。”
“多谢玉姊。"始皇拱手道谢。
“总算夫妻一场,我也该帮你做点事,"皇后叹了一口气,也是脸露不舍地说:“时辰已到,我该回洞府了。”
“我成仙有望,大秦是否能万世传下去,玉姊也请明告!”始皇念念不忘这两个问题,只得到一个答复,他当然要抓紧这个机会问。
“嬴政,你怎么还是如此痴妄,贪恋权势?鉴往可以知来,我还是这句话!”
突然,始皇耳畔又响起那阵仙乐声,闻到一种较檀香更浓郁的香味,他看到皇后起身欲走,他上前想拉,却为席案所绊倒,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室内情景又恢复到行前一样。
扮尸主的宫女仍然坐在白纱帐后面,垂首低眉,似乎从未动过。
卢生坐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唱歌又好像念诗。
始皇决定按照徐巿前例,派卢生往渤海神仙洞府,可是卢生拒绝带那么多船,他只要楼船两艘,童男童女各五十人。
始皇并下令,今后腊月改称嘉平,每里赐米六石,羊一两只。
第14节
在兰池皇后棺椁厝殿,始皇和以往每天一样,伫立棺椁前面,仰首凝望着皇后的画像。
厝殿建筑得和寝宫一样,殿中间布置有如南书房,棺椁就停在皇后常坐的方向。中殿周围隔有数间厢房,有寝室、起居室和乐室、御膳室等等,设备装饰、宫女近侍、郎中、卫卒,编制齐全,只是人数较少,有如一座具体而微的行宫。
但始皇每天来都有他专用的甬道,除非他召见有关人员,否则来去自如,谁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会在寝室小睡,为的是想皇后入梦,说也奇怪,他睡在这里,梦到皇后的机会的确多些。
他仗着自己的武功,每次来只带了四名西域力士护卫,这些黑发碧眼、隆鼻虬髯的力士,一个个身高九尺,胸宽腰圆,混身肌肉隆起,佩着新月弯刀,一般几十个人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始皇自己有了荆轲事件的前车之鉴,他微服外出时都是一身劲装,腰佩龙泉宝剑。据专家考证,龙泉剑为天下第一剑,锋利得可以削断任何其他的宝剑。
此刻四名力士正在殿门外等待及担任警戒。
始皇凝视着皇后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
“玉姊,昨晚去到咸陽宫,是耶?非耶?是真实?还是梦幻?”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对她的爱恋,自从邯郸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冷却过。无论是她年轻貌美,或者是近年来已年老色衰;不管是长时间的别离,或者是从早到晚在一起,他对她的这股感情烈火始终没有熄灭,甚至是稍减过。
他们的情爱早就超过男女相互吸引的范围和程度!
正当他在棺木前面低回沉思时,突然屋梁上飘下来一个人。说他是飘下来的,乃是他落地无声像灵猫,又像是一片飘自树枝上的落叶。
始皇还来不及出声示警和拔剑,一把牛耳尖刀已架在他的喉头上。
始皇到底是始皇,稍一惊愕以后就镇定下来,他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是一个满头蓬发,一脸虬髯的矮个子。他想起老人的话,一位君王死也要像个君王。他毫无惧色地徐徐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所指派?”
“我就是屠狗者,什么人够资格指派得动我!"屠狗者傲然地说。
“屠狗者?"始皇心念很快一转,却想不出有可能行刺他的这号人物。
“今后也许应改名屠龙者,如今我就要宰杀你这条孽龙!"屠狗者嘻然而笑。
“你是六国中哪国的余孽?”
“余孽?"屠狗者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乃天下人,过问天下事,七国的那些昏君庸主还没有一个值得我卖命的!”
“那你是为谁卖命?”
“荆轲你该认识,他是被你所车裂的;高渐离击筑给你听,你却砍了他的头,这你也应该记得!"屠狗者带点调侃意味地说。
“原来是帮他们报仇的,好吧,你动手吧!"始皇挺了挺胸,将头仰高。
“看你这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不愧是天下之王,可见传言常常有误!"屠狗者赞叹地说。
“传言说些什么?"始皇不禁好奇地问。
“说你在荆轲追击你时,狼狈得有如狸猫爪下戏弄的小鼠;高渐离一击声不中,你吓得脸色变白,浑身颤抖。"屠狗者有意刺激他,看着他脸上神色的变化。
始皇一开始的确是暴怒,气得满脸通红,但再一想,死都要死了,这点传言的侮辱算得了什么!很快神色又变得泰然。他威严地向屠狗者说:
“动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屠狗者皱了皱眉头,又摇摇头说:
“其实我已跟踪观察你多日,知道你每天来这里探看妻子,而且在你们夫妻心灵交谈时,不会有人敢进来打扰你们。”
“你真是有心人!"始皇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贤名天下皆知,有她在,你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看在你对她痴情不变的份上,我也不忍心在她灵前杀你,走,到里面去!"屠狗者牛耳尖刀一紧,厉声地说。
“将你的刀放下,朕自己会走!"始皇轻轻推开颈上的刀,领先跨着大步走向起居室,临行他还回顾了一下殿门口。
“不要再等你那几个什么西域力士了,"屠狗者笑着说:在你和别人眼中,他们是四头猛狮,可是在我手上,他们还不如四只病猫。”
第15节
“你将他们怎么了?"进到起居室,始皇第一句话就是如此问。始皇几年来到此,全是由四人随从护卫,爱屋及乌,对这四个忠心耿耿的西域人多少有份关爱。
“没怎样,两个人膝盖脱臼,两个人手关节骨折,现在昏睡在殿门陰暗处,口中含着石头,屠狗者只喜欢屠狗,不喜欢杀人。"屠狗者笑嘻嘻地说。
始皇整整衣冠,面向南坐在席案前面,神情萧索地叹了一口气说:
“想不到朕身为天下之主,却死在一个屠狗者之手!”
“看你这种死不暝目的样子,屠狗者也于心不忍,好吧,让你死得像勇者。听说你跟中隐老人习得一手好剑法,可惜身为帝王,从来没有机会施展,今晚让你临死前显显身手。”
屠狗者完全是一副狸猫玩老鼠的模样,不禁激起了始皇的豪气。他起立拔剑,当胸指天,左手握住剑诀,两指向地,好一招"指地问天"的起剑式。
龙泉宝剑出鞘,一阵龙啸之声,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五彩长虹;静止不动时,清澈明亮,又如一泓秋水。
“好剑!"屠狗者忍不住喝采:“是龙泉剑?”
“正是。"始皇一剑在手,神情不再像帝王,纯粹是位豪气干云的剑士。
“看外表,你似乎得到中隐老人'隐者之剑"三成功力,但'隐者之剑'着重在潇洒飘逸,却不是你这个在位日久的帝王能练到十成火候的,进招!”
始皇宝剑平举,一剑当胸刺去,这招"开门见山"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屠狗者硬生生地逼得后退一步。
“好!果然不愧中隐老人的传人!"屠狗者口中发话,手上却一点没有怠慢,他又用出对付鲁勾践的那招绝招,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想逼始皇的宝剑脱手。
但中隐老人的传人就是中隐老人的传人,虽然只练到三成功力!就在牛耳尖刀快触及剑锷时,始皇右手一转,姿势美妙的剑柄向下,轻敲牛耳刀身一下,发出铿然一声,震得屠狗者手臂一麻,他又喝了一声"好!",口中说道:
“'隐者之剑'就是'隐者之剑',三成火候也有这么大威力!只不过你要是练到五成,这招击中的不会是刀身而是刀柄,我想刀不脱手也很难,要是练到十成火候,剑柄所及的当是我手腕的穴道,这只手就算废了!”
始皇不答话,专心闷攻,屠狗者游刃有余地见招拆招,口里说出始皇剑招的错误,似乎老师在教学生一样。这样交手了大约二十多招,屠狗者抓住一个破绽,又是牛耳尖刀顺着剑身上削,这下始皇来不及反应,宝剑哐嘟一声落地,牛耳尖刀又架在始皇脖子上。
“要不要再试?"屠狗者笑着问。
“试一次不行,多试也无益。"始皇自知差他太远,多次仗着神兵宝剑又占了长重的优势,但想削他的刀,就被他灵巧避过,而且看刚才的打法,他根本还未尽全力。
始皇又面南而坐,这次不再说话。
“甘心认输就死了?"屠狗者还是笑着问。
始皇沉默地点点头,端肃脸容等死。
谁知屠狗者并未割他的喉咙,而是抽回牛耳尖刀,和他面对面坐下来。
“要杀就杀,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朕乃天下之主!"屠狗者此刻收拾起玩世不恭的嘻笑,正色地说:“但发现到你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有点下不了手。直到你杀了 高渐离,我再下决心杀你,可是见到你对皇后的忠贞和一往情深,生前死后始终不渝,我又觉得你可爱,手更软了。"说到这里,他竟然叹口气问始皇:“我该把你 怎么办?”
“老师?你也是老爹的弟子?"始皇大吃一惊。
“老师门人满天下,这没有什么稀奇。众人中他最钟爱的是你,你也最有成就,屠狗者说起来有辱师门。”
“看你将一把不起眼的牛耳尖刀使得出神入化,应该是得到老爹的真传了。"始皇有点羡慕地说。
“练到老人八成的功力,你看不出我使的也是'隐者之剑'剑法?”
“看着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始皇有点困惑。
“剑法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使用兵器的特点加以变化,我用牛耳尖刀能像用剑一样刺、削吗?"屠狗者笑着说:但现在不是师兄弟论剑的时候,回答我,我该将你怎么办?”
“一切由师兄作主,受制之人没有资格说话。"始皇长喟一声,心里想着——真是虎落平陽,连只狗都不如,平日他只要一发怒,就会流血千里,千万人头落地,如今受制,却像条狗在屠狗者脚下乞怜。
“嬴政,你好大喜功,害得天下百姓久战之后不得休息,其罪一;你嗜血好杀,本来罪不及死的人你滥杀,其罪二;荆轩刺你,各有立场,即使该死,也不应死后分尸,其罪三;还有高渐离……”
“师兄,凡事都要从两方面去看,"始皇笑着说:“建道路,兴水利,乃是为百姓作长远打算,同时我用的大多是昔日压榨百姓的六国旧贵族、统治阶级和罪犯,我 无罪,其一;除恶务尽,天下初定,旧势力深植民间,时时蠢蠢思动,不彻底根除,天下战乱随时会起,我找借口除去这些人,我不认为有罪,其二;至于荆轲和高 渐离,换了你是我,你要怎么办?"始皇侃侃而论,越说越兴奋。
“看来你还有一项特长——能言善辩!"屠狗者笑着叹了口气:“我一时找不到话驳你,但记住过犹不及,凡事适可而止!”
“师兄不想杀我了?”
“杀不泄恨,只是痛快一时,但你死了,秦国会乱,天下又会陷于混战,我只求你时时为百姓着想,"屠狗者摇摇头说:何况为你对皇后的真情所感动,实在手软!”
“他们求仁得仁,无所谓仇不仇。”
“那师兄今后作何打算?留下来帮我!"始皇恳求说:“北方胡人、南方蛮子受了原六国势力的煽动,现在有叛乱迹象,嬴政需要平乱的帮手!”
“你这是打蛇顺棍上,我不杀你,你反而要我留下帮忙了,"屠狗者一古脑地摇头:“剑士和战将根本走的不是一样路线,这个你应该知道。”
“但老爹门下……”
“老爹门下出了不少名臣良将,是吧?他是因材施教,你是王者之材,所以他教你帝王学,而我是隐者资质,所以要我专心练'隐者之剑'。好了,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我走了。”
“走"字刚出,只见席案烛光一摇,屠狗者跳出窗户,转眼就没有了影子。
始皇喊出轮值郎中,在殿门陰暗处找到了四名力士,情形果如屠狗者所说。
他为了敷衍事情,下令关中大索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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