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撕肝裂胆 怀石投江(2)
五月五日是“割其腓股以啕”君王的介子推、尽忠于吴国的伍子胥死难的日子。前 者不惜性命以事君王,终无所得而被遗弃;后者为吴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反被吴王 杀戮而抛尸江中。这些冤屈与屈原之“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最后落得“信 而见疑,忠而被谤”以至长期流放江南,何其相似!屈原推想其最后结局,便喟然长叹: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他对着已死去的前贤,对着还活着的忠臣赤子,提前一 个月就发出了信息:“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越王勾践为了复仇“卧薪尝胆”,每年于五月五日训练水军,屈原选择这个日子自 尽,旨在号召人民团结一心,复仇兴国。
死的决心早已下定,死的日期业已确定,这一切都是自觉的,经过深思熟虑的。
死的日期确定在五月五日,死的方式是怀石投江,那么投江的地点选择在哪里呢? 最理想的地方自然莫过于故里秭归,或者是郢都,然而,此刻郢都已经沦陷,至洞庭想 要渡江北上死于生身之地,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屈原只好在洞庭以 南寻找一处理想的地方。俗话说,哪里黄土不埋人。不,屈原这一非常之人,其自杀也 求非常之功。既然“知死不可让”,就要死得有意义。第一,他希望结束世人“莫吾知” 的结局,以一死来唤醒民众,振奋楚国人民的爱国心。第二,他想通过自杀,最后一次 刺激顷襄王的觉悟。第三,他要以生命的代价洗刷强加给他的冤屈,恢复和建立自己 “正道直行”的美好名声,他对于自己本身的担忧主要是“恐脩名之不立”。他曾想到 过远逝自疏,去秦或其他各国寻求“政治避难”,或谋取高官厚禄,这在当时“楚材晋 用”的人才流动时代是极普遍的。但他终究“不容自疏”,保持了“常度”,不能忘怀 宗国和多艰的人民,也不愿为谗佞小人所言中。为了振奋国人的爱国之心,唤醒壅君的 觉悟,确立自己的脩名,投江自尽的地点需经慎重而严格的选择。
夏历四月,屈原写了一篇《怀沙》,抒怀念长沙之情,以死自誓,为自己生命的归 宿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因为长沙是楚始封之地,熊绎在开拓疆域的过程中,江北以丹 阳为中心,江南以长沙为中心,春秋之后才正式定都于郢,因此死于长沙跟死于郢都并 无本质区别。然而,屈原并不想到长沙去死,而决计死于汨罗江,因为汨罗在长沙附近, 它是楚国的附庸国、与楚国共一始祖的罗子国国治所在地。汨罗是当时洞庭湖以南政治、 经济、文化中心。春秋时楚文王熊赀元年(公元前689年),徙都郢,将罗子国自湖 北枝江徙入湖南汨罗定都,开发洞庭湖以南的疆域。罗子国国治在汨罗江下游南岸,长 沙隶属罗子国,罗子国的繁荣与影响远胜于长沙。长沙既然隶属于罗子国,死于汨罗与 死于长沙,其区别便不甚明显;而罗子国国都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却又远胜于长沙。基于 殉国的目的和对故国的依恋,屈原毫不犹豫地决定投汨罗江而死。屈原对汨罗江了如指 掌,最理想的地点莫过于罗渊,这里水深流急,漩涡似穴窟,浪涛若峰峦,江岸陡峭壁 立,从崖巅一头扎下去,即刻便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卷走,绝无搭救逢生之可能。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漫长啊,一分一秒都在煎熬着他,仿佛正有一把牛耳尖 刀在割他的肉,在开他的膛,在摘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都在淌血;仿佛自 己是一尾鱼,被置于油锅之中,正在被慢火煎,急火炸,温火烹;他仿佛是七十老妪, 八十老翁,从高崖坠于深谷,鸷禽猛兽群集而来,啄之,撕之,咬之,啖之,嚼之,只 弄得血肉模糊,狼藉不堪。需知,此刻的屈原并没有死,他的心脏依然在跳,他的神志 尚清,只是这痛苦让他难以忍受。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宝贵,多么值得珍惜啊,他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问 题需待处理,诸如故乡的姐姐女媭等亲人,需要给他们写封信,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要 投江自尽,劝慰他们不要过度悲伤;郢都还有诸多志同道合的同僚与密友,应给他们写 一封诀别信,抒情言志,寄托希望;还有女儿小媭,弥留之际应该有所交代,叮嘱其无 怨无恨,祝福她有一个好的归宿,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然而围绕着死的诸多煎熬 羁绊着他,缠绕着他,使得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来不及处理。
这一夜,对屈原来说是多么短暂,时光的流逝如闪电,似流星,若瞬目,不觉东方 已经泛白,雄鸡已经啼鸣。往日雄鸡的啼鸣,唤出了一轮升腾的红日,唤醒了沉睡的千 夫万民,唤来了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新的一天,然而,今日雄鸡的啼鸣却如乌鸦,似枭鸟, 催命,报丧,令人厌弃与憎恨,人们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在这一天里,伟大的爱 国诗人,与百姓心心相印的三闾大夫,就要告别这民生多艰的动乱时代,与世长辞了……
白马咴咴嘶鸣,并不断地用前蹄刨那栏厩,发出一阵阵单调而枯燥的“嘣嘣”声。 这声音提醒了屈原,该给白马添些草料了。然而当屈原来到马厩一看,槽里的草料满满 的,昨夜所喂之草料竟然一点未少。这情景使屈原大吃一惊,他认为白马突然患了什么 重病,才一夜不饮不食。屈原并未掌灯,借着从木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晨曦,依稀可见那 白马扇着两耳,喷着响鼻,双目半睁半闭,焦躁不安地拽着缰绳走来走去。屈原又在草 中多撒了些麸皮,加少许水,用料杈搅拌均匀,亲切地拍着白马的黄脑袋说:“吃吧, 我的老伙计,吃饱了好有力气赶路……”白马摇摇头,嗅也不嗅、闻也不闻,伸出长舌 舔着主人的手背,两眼挂着混浊的泪水——这匹颇具灵性的白马啊,大约早已有了某种 预感……
回到房中,屈原满脸泪痕地坐在窗前,整理着他那一大堆写满了诗文的简牍。响动 将小媭从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问道:“爹,天亮了吗?”
屈原信口答道:“早着呢,尚可睡一大觉。”
小媭低声催促道:“爹,您好几夜不曾合眼了,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
“这就睡,这就睡。”屈原这样应着,重返马厩,深情地望一眼那耳断头低的白马, 然后到角落的乱草堆里取出那对硕大的石锁,这是他请石匠毛老爹专门加工的,一个足 有三十余斤重,已经在这里掩藏了多日。他将石锁装进了被套里,一头一个,不偏不倚。 为防石锁太重,会将被套抻碎,他用一根新搓的麻绳两端各系石锁,这样将被套抬上马 鞍,两个石锁的重量便落在马的鞍背上了。一切准备停当,屈原返回堂屋,走到小媭床 前。其时小媭睡得正香,她身体微胖,肌肉松弛,脸皮浮肿,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大 约正在做着什么美梦。见了女儿的这一美滋滋的睡态,屈原不觉一阵酸楚,热泪把抓般 的涌出,滚落。为防泪水滴到女儿的脸上,将女儿惊醒,屈原急忙转身,一任热泪恣肆 汪洋。过了许久,屈原方节哀掩泣,将满脸泪痕擦干,回转身去,用干裂的焦唇吻着女 儿那并不细嫩的脸腮面颊——这是他今生的最后一吻,这是撕扯五脏六腑的一吻,这是 生离死别的一吻……
轻轻地、久久地吻过之后,屈原将早已写就的、掩藏得很深的遗嘱取出,小心翼翼 地塞到女儿的褥角之下——这个掩藏遗嘱的地方,屈原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让女儿 不能立即发现,当她亮晒被褥时则必然发现。遗嘱的内容很丰富,林林总总,方方面面, 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招女婿向国栋入赘,改外孙晓辉之向氏为屈姓,以承屈嗣。屈原 没有儿子,小媭是他的唯一骨血。昭碧霞过世后,伯庸夫妇很希望儿子在郢都能续弦生 子,承继屈氏之烟火;同时他们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倘屈平再续也只生女而不生男,便 招小媭之夫入赘屈门。当小媭与向国栋订亲时,以此作为重要条件。向国栋兄弟六人, 其父母欣然应允。小媭来汨罗寻见父亲不久,便将祖父母的这一心愿及她与向国栋的婚 姻详叙一遍,屈原闻后虽甚感欣慰,但当时却并未明确表态,故在这临终之际,有必要 在遗嘱中重点申明。
掩藏好了遗嘱之后,天光已经大亮,太阳快要出山了。屈原先吹熄了屋内的灯盏, 然后走到外间舀一盆清水再次洗脸,为的是洗净满面泪痕,不让女儿生疑。盥洗之后, 他又在正间静静地站了一会,想想还有些什么未尽之事或处理得不甚周到之处,然后返 回西间,踱至女儿床前轻声唤道:“儿呀,快快起来,今天是端午节,华夏大地处处皆 祭图腾,爹应友人之邀,欲到遥远的地方去主祭。你给我缝的那件长袍置于何处?快些 拿来我穿。”
小媭闻听爹爹喊她,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翻身下床。她知道爹爹要穿着自己亲手缝 的袍子过节,还要出远门去做客,主祭,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啦,急忙打开木箱,将折叠 得规规整整的长袍,双手捧着交给父亲。
屈原接过长袍,抖开,穿好,又把切云高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然后将那柄陆离 长剑挂在腰间,似欲出征的将军。
小媭见父亲的精神较前好了许多,又是一阵欣喜,她一边往灶里填柴煮饭,一边轻 声地哼起父亲的诗句来:“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女儿想用父亲自己的诗 句去劝他不要过度悲伤,保重自己的身体。屈原听了,苦笑着点了点头,步出门去,到 低矮的以茅苫顶的厢房里牵出了那匹清瘦的白马,请女儿帮他将那装有石锁的被套抬上 马鞍。被套为何竟有这般沉,小媭询问内装何物。屈原告诉女儿,是一位练武功的叔叔 托自己请石匠毛老爹加工的一对石锁,今日顺路,给他捎去。小媭不疑,搀扶爹爹上马, 哀求似的说道:
“爹千万要小心,定要早点回来呀!……”
屈原点头应道:“知道了,你要照管好家……”说着珠泪两行,滚落在马背上……
小媭见状,顿时心里一惊,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祸事,打算劝住父亲不要出门, 但父亲一扬马鞭,白马已到了濯缨桥头,刹那间便不见踪影了。小媭怅然若失地爬上了 玉笥山,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墩上向着爹爹远去的方向眺望,眺望,许久,许久……
屈原打马跑了一段路程,然后缓缰而前,沿着汨罗江堤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之上, 百姓们看到屈原憔悴的面容,枯槁的形体,没有一个不感到痛心的,大家不断地和他打 着招呼,询长问短,但今日屈原的话却特别少,很令众人吃惊纳闷儿。
一位渔翁手拿渔网,站在江边问道:“大夫,近日身体可好?您可千万莫太伤心了 啊!”屈原点了点头。
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剜野菜,见了屈原,硬是要拉他进屋去歇一歇,屈原摇了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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