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七章(3)
徐以显的话直刺到丁氏的痛处。她自从被张献忠抢来以后,也曾几次想死,但终于下不了死的决心。她每天一想到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哥哥是个举人,却落入贼人之手,已够丢尽了祖宗的人,何况是做了妾,而且是位居第八!每天无事,她不是拿三弦或洞萧解愁,便是暗暗流泪,幸好近来生了一个男孩,刚刚满月,使她在苦闷的人生中看到了一线希望,也许不是希望,只是暂时的一点安慰。现在徐以显对着她毫不客气他说出来什么贼呀妾呀,羞得她满脸通红。倘若不是因为徐以显是张献忠的心腹人,他的话又出自一片忠心,她一定会立刻叫丫环们把他赶走,甚至见了献忠时要大哭一场,求献忠替她出气。徐以显见她红着脸低头不语,又说:
“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丁氏猛然抬起头来,含怒说道:“徐先生,你说话太无礼貌。念起你是军师,居心不坏,我不生你的气。这事情我还是不管,不坏这个天良。纵然大帅日后做了皇上,别说皇后我没有份儿,连东宫、西宫也没有我的份儿。你去找别人帮忙吧,休得拿这话来怂恿我帮你杀人。”
徐以显不动声色,,笑着说:“夫人,你又错了!”
“我怎么错了?”丁氏问,气愤中含有一丝儿侥幸心理:难道我真有份儿么?但是她接着说:“你想想,大帅的妻妾一大群,听说马上又要把本城敖秀才的妹妹娶过来。等他做了皇上,不知还要娶多少,到那时,倘若我还活在人世上,年纪已大,容貌已衰,还不是打入冷宫受罪!”
“不然,不然。夫人真真差矣!自古母以子贵。如今大帅虽有八位夫人,却只有夫人生有一子,将来大帅坐了天下,夫人之子必为太子,夫人岂不要位居正宫?不但要做皇后,往后还要做皇太后哩。”
丁氏冷然不语,但心中的怒气却消了。
“夫人,你难道不希望大帅日后坐江山么?”徐以显拈着胡须问。
丁氏有点不好意思。她在心中琢磨着军师的话,不由得想起瞎子王又天的话,满怀喜悦,心中又是一阵狂跳,但又觉得这希望有点渺茫,怕不牢靠。她希望这位足智多谋的好军师能替她解答一个疑问,便含着不好意思的微笑问:
“大帅的年纪还很轻,别的夫人难道就不会替大帅生儿子了?”
“自古立嗣以嫡,无嫡立长。大帅并无嫡子,夫人之子乃是长子,日后定为太子无疑。王又天昨天所说的话,夫人难道不知?”
“大帅昨晚对我讲过,不过我对看相啦,批八字啦,自来不大肯信。”
“有些江湖术士,顺口奉承,希图赏赐,自然不可凭信。像王又天这样有名的山人,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岂可不信?”
丁氏默然不语,但掩饰不住眉尖上、眼角、嘴角以及嫩白颊上的小酒窝,处处洋溢着喜气,徐以显见她已经变了态度,赶快接着说:
“夫人,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则将来锦绣江山恐非我们大帅所有,请勿犹豫,力劝大帅除掉自成为是。”
“我帮你劝说倒是可以,就怕……”
“就怕什么?”
“他同李自成原是朋友,并无冤仇,未必肯下此毒手。况如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他们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不,夫人你不清楚。李自成早就同咱们的大帅闹翻了。我听说,崇祯八年破凤一陽一、焚皇陵那一次,我们敬轩将军得了十二个吹鼓手小太监,每次饮酒时叫他们奏乐。自成想要他们。敬轩将军不给。后来自成又要一次,惹得我们的大帅恼了,毁了乐器,杀了小太监,从此两个人失了和气,貌合神离。虽然这个传说未必全真,但他们两人平日不和,互不相容,则是千真万确的,人人都很明白。古语云‘两雄不并立’,何能风雨同舟?”
“你跟大帅做军师才几个月,大帅同李闯王从前不和,你怎么清楚呢?”
徐以显说:“如果我不清楚,也不敢劝大帅下毒手了。我同众将士一心拥戴大帅,所为何来?难道不是见明朝气数已尽,咱们的大帅是应运而兴的英雄,应该不惜肝脑涂地,竭智尽忠,辅佐他早成大业?今日除掉李自成,如同鸿门宴上除掉刘邦,一举手之事耳。失此机会,后悔莫及!”
“你何以知道李自成日后会同咱们大帅争天下?”
徐以显带着十分有把握的神气笑一笑,说:“夫人不知,在目今各家义军领袖中,只李自成最有雄才大略,早有夺取明朝江山的心思。在高迎祥活着时候,自成是拥戴高迎祥的,不肯露出棱角,但行事多有与众不同,自从高迎祥死后,他被推为闯王,他对亲信将领们再也不讳言自己的远大抱负,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身为大帅军师,岂是糊涂之人?”
丁夫人说:“他纵然像你说的那样,想夺取明朝天下,可是近来败得很惨,想恢复元气很难,我看……他不会再有心争夺天下了。”
“夫人所见差矣,自古打仗,有败有胜,得天下者很少右一帆风顺的,故云创业不易,自成虽然新遭大败,但此人百折不挠,锐意进取,加之重要将领均在,上下同心,亲密无向,又善于整饬军纪,救民之急,所以只要他喘息一下,重振旗鼓不难。”
丁氏觉得军师的话有道理,随即沉吟说:“可是他今日是投奔朋友,并无对不起咱们大帅之处。”
徐以显冷笑一下,说:“夫人这么想,正所谓‘妇人之仁’,最误大事。刘备兵败下邱,关、张失散,妻子不保,只身寄食许昌。曹操一世英雄,多谋善断,明知刘备终非池中物,曾当面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错在他不肯除掉刘备,致后来有三分鼎峙之局。夫人读过《三国演义》,难道不记得了?”
丁氏不再三心二意了,抬起头来问:“军师,万一大帅不听我的劝告怎么好?”
“夫人最受大帅宠爱,说话定然有效。倘若大帅仍然迟疑,我另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送来一包毒药,夫人可叫心腹丫头给十八子送茶时下在壶里,岂不结果了么?”
“我们不得大帅同意,岂不要惹出大祸?”
“纵然大帅一时生气,事后必定感激夫人。”
丁氏的心中紧张万分,浑身微颤,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为着镇定自己,她低下头,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不但她的嘴唇麻木,连脑筋也麻木了。
“夫人,你到底意下如何?”徐以显用一陰一险而尖利的眼光逼着她问。“为夫人母子着想,请不要当断不断!”
丁氏仍不做声。徐以显认为了氏年幼无知,又一向受献忠的另外几个女人嫉妒和欺负,孤立无援,对此事必然会听从他的指教,只是乍然间胆怯和踌躇罢了。
“好,请夫人再想一想,我马上就亲自把毒药送来。”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徐以显不再说话,对着她一陰一险地笑一笑,转身走了。丁氏望着他的背影叫道:
“我一百个不要,你千万莫送来!”
她望着灯光发呆,瘫软得站不起来。过了一阵,看见有两个丫头已经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其中一个说:
“春兰,你到花厅去启禀大帅,就说楼上已收拾停当,请大帅亲自看看。”
丁氏正在担心徐以显转来,徐以显果然来了,将一包烈性毒药放在桌穿上。她恐怖他说: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不能下这个手……”
徐以显说:“自古力争夺天下,父子兄弟不能相容,子拭父,父杀子,兄弟互相残杀,史不绝书。我们大帅姓张,闯王姓李,姓张的杀姓李的,有何伤天害理,孔圣人和孟夫子爱讲仁义,他们的话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可是在当时就没人听从,后世更没有一个傻瓜指靠空讲仁义取天下。别说后世,在上古也没有。孔圣人把尧、舜禅让捧得天花乱坠,其实并没有那么回事儿,‘尧幽囚,舜野死’倒是真的。后世不论官宦和平民人家,只要是有产业的,兄弟叔侄争产,势同仇人,平日所讲的仁义忠信,兄友弟恭,全都一风吹了。至于异姓之间,不是我骑在你头上,便是你骑在我头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几千年就是这样过去了,你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吃掉,夫人,你母子要能够长保富贵,就在你今夜当机立断,敢作敢为。失此良机,悔之晚矣,毒药留在这里,请你勿多犹豫。”徐以显并不等丁氏说她同意,站起来略施一揖,匆匆而去。
丁氏在娘家时只懂得描龙绣凤,读一读《女四书》和《列女传》,听长辈讲一些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的大道理,闷的时候吹吹萧,弹弹三弦,连厨房里杀鸡子也不敢看,连茶豆架下落掉一个毛毛虫也不敢踩死。她万没料到自己竟然临嫁“失节”,成了八大王的第八房妾,亲眼看见了许多杀人的事,而如今军师硬逼她下毒药杀害李自成!军师一走,她的心中紧张万分,不知所措了。她觉得军师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献忠创建大业着想,也是为她母子的前途着想。但是她平日风闻李自成的为人和行事和献忠大不相同,想到要由她下手害死他,深深地感到受良心谴责,她将毒药包扔进抽屉,扶着椅背站起来,两腿仍然发软,艰难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在灯光下看了看沉睡的婴儿,然后在婴儿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用食指尖在小脸腮上轻轻一捣,叹口气说:
“要不是为了你,我何必活在世上!”
她又一精一神恍惚地从卧房中悄悄出来,在方桌边重新坐下,紧咬嘴唇,低头沉思,等候献忠。楼上有老鼠把什么东西弄得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但丁氏大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心中一阵狂跳。她仰脸望着楼板,在心里害怕他说:
“他们用不上我下毒,就要把李闯王杀死在这楼上么?”
她继续望着楼板,仿佛看见鲜血从楼板缝中滴落下来。她的脸色更发白了。
忽然,想起来她的哥哥丁举人,又想到母亲,几乎忍不住痛哭起来。仿佛丁举人就坐在她的面前,等着要她的金银珠玉,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她在心中哭诉说:
“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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