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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4)

“恭甫兄,银子的话请你莫提。敝军的宗旨是剿匪安民,并不是为的银子。何况,我们对令昆仲都是久仰,本该备点薄礼,亲到宝寨趋渴,以表仰慕之心,只是无人介绍,深恐冒昧。今日劳兄台光降敝营,实在万分荣幸。倘蒙令昆仲不以草莽见弃,今后做个朋友,遇事互相关照,什么都有了,何在乎几两银子!”

“玉峰老兄,话虽如此,但愚弟怎好把票子白白儿领回去呢?并非弟一定要提起银子,实在说来,也只是要略表敝寨父老兄弟的感激之情,何况贵军在此剿匪,功绩卓著,就不说那些票子,敝寨也应该拿出若干银子为弟兄们买双鞋袜。”

争执半天,田见秀一味逊谢,不肯说出银子数目。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说:

“恭甫兄,银子数目弟决不说。你们自己斟酌,不管多少,表一表你们的意思就行。即使送来一钱银子,弟也决不嫌少。如果斤斤计较银子多寡,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大概贵军目前很需要粮食吧?”

“提到粮食,敝军确实困难。还有,老兄大概也知道,敝军在万分困难中还经常赈济饥民,倘若宝寨可以惠借一精一良若干担,不胜感激之至。”

“不知需要多少?”

“多寡都可。既蒙惠赐,但请从速,因弟不拟在此久留,恐一二日内就要往别处剿匪去了。”

张守敬见田见秀如此厚道,毫不要挟,大为放心,并且认为张家寨很应该同田见秀拉个交情,以后鱼水相帮。在吃酒时候,又谈到剿匪问题,他趁着这个机会,满面堆笑地试探着问:

“近来敝处一带的最大杆子是谁,老兄可知道么?”

“知道,是黑虎星的杆子。”

“对,对。敝寨有练勇数百,零星小股杆子都好办,就是对黑虎星不好办。”

“我已经派人送去书子,劝他不要再来这一带一騷一扰。倘若他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就对他不讲客气。”

“可是,听说他同你们一只虎李爷烧过香。”

田见秀笑着说:“我怕他们烧的是断头香。”

“此话怎讲?”

“一只虎当日因见他还讲义气,也颇有向善之心,所以才同他烧香。不想他近来还是土贼性情,好掳烧杀,残害百姓。补之已经规劝过他,他不惟当做耳旁风,不肯听从,反而背后说些二话。如今补之已经不理他了,再者,我们李闯王的老八队一向纪律很严,纵然是亲手足犯了军纪,也不容情,何况是烧香弟兄?虽说闯王本人不在商洛山中,可总哨刘爷对事情比闯王还要顶真,补之纵然是闯王的亲侄儿,也不敢以私害公。我说他们烧的是断头香,就是这个意

田”

“喝,这真是大公无私!”张守敬把杯子向见秀的面前举起来,说:“单凭这几句话,我就该敬你一杯。”喝过这杯酒,他又说:“玉峰兄,既然你说出这话,我就不妨直言了。”

“当然,有话请说在当面,不要见外才好。”

“这个黑虎星,一向同敝寨不睦,前天晚上又下了一封书子来,真正是岂有此理!”

田见秀在心里说:“自成的计策出来啦,怪道你们今天送来这么一份儿厚礼!”他装做略带吃惊的神气问:

“书子里讲的什么事呀?”

“黑虎星在书子里责备敝寨不该勾引你田爷来此剿匪,杀害他的朋友,百般辱骂,定要兴兵报仇。书子里还限敝寨在三天以外,五天以里,送给他细粮一百石,纹银五千两,好马十匹,好骡十匹,猪羊各二十只,作为年礼。倘不送去,不日攻破寨子,杀得鸡犬不留,寸草除根,你看,这不是岂有此理么?”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田见秀怒形于色,把杯子猛一放,当的一声,半杯酒完全溅到桌上,说:“好个不识抬举的黑虎星,竟然敢故意往我田某的脸上撒灰!你们打算怎样给他回话?”

“敝寨防守很严,自从荒乱以来,见过些大股杆子,还没有失过一回。我们谅他黑虎星也不敢真来攻寨,纵然来攻也是白白地损兵折将……”

“你们可不要大自满,吃了大意的亏啊!”田见秀提醒一句,脸上又露出笑容。

“请老兄放心;并非愚弟酒后乱吹,敝寨确是像铁打铜铸的一般。”

“万一他烧你们寨外的庄子怎么办?”

“敝寨山担心他这一下,所以打算派人去同他讲和,拿出一些银钱、粮食,但求暂安一时,只是,”张守敬嘻嘻一笑,说:“既然他说是敝寨勾引你田爷来此,杀了他的绿林朋友,还得请老兄派人告诉他,你来此地原与敝寨无干。”

田见秀的脸一寒,沉吟片刻,说:“恭甫老哥,既然黑虎星对我撕破了面皮,就由我来对付他吧。我想他一二日内一定会派人到贵寨催款,说不定还会烧你们一两处庄子。他们来的时候,请你火速派人前来告知,我要杀他几个人,赶他滚蛋。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倒找上门来了,既然如此,我要他冉不敢一騷一扰主寨!”

“倘能如此,敝寨实在感激不尽,但能将黑虎星赶走,敝寨定当另有重谢。”

“剿匪安民,理所应该,何必悦谢。”

午饭以后,田见秀把张家寨的几个票子交给了张守敬,并派谷可成带二十名骑兵护送他们回寨,田见秀还叫弟兄们牵过来儿匹马,请张守敬和被土匪折磨得十分哀弱的票子骑上,他亲自把张守敬送了二三卫路,转过一个山脚,又站在岔股路xx交谈一阵,才拱手相别。

在转回村子的路上,田见秀暗暗思忖,看出来闯上的计策有了三分把握,但到底能个能成功,仍觉没有谱儿。想着全军的困难情形和自己前来破寨的艰巨责任,不禁又感到心头沉重。还没有走到村边,他忽然看见村边多添了一些马匹,而特别高大雄骏的乌龙驹赫然在目。他的心中猛一喜,正要问,一个小校跑到他的面前,小声禀报说:

“将爷,闯王来啦。”

闯王只带了十来个人,来到了田见秀驻扎的村内。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田见秀报告情况,听完以后,饭也吃毕了,笑着说:

“玉峰,咱们这个计是打鬼就鬼,看来成功的成分很大。你派谷可成护送他们去,可要迸寨看看么?”

“我嘱咐他这一次不要进寨,一则不得不提防万一吃亏,二则还不到进寨察看地形的时候。这次只让他在寨外把地形看清楚赶快回来。”

“也好。这样也免得万一会引起寨里的人们疑心。”

一个亲兵来收拾碗筷的时候,顺便对田见秀说樊小五等三个人仍想见他一见。田见秀问道:

“他们怎么还没走?见我有什么事?”

“他们不愿回家,想恳求你把他们留下,哪怕是当马夫也情愿。”

“该个……”

自成问:“什么人?怎么回事儿?”

田见秀笑一笑,把樊小五等的事情对自成说了一遍。自成略一思忖,说:

“本来么,他们回到家中也没有法子过活,别人还认为他们膛过土匪,看过票子,抓住他们也是不得了。我看,他们既然不肯走,就收留下吧。”

“可是没有牲口给他们骑。”

“咱们总得再成立一支步兵。”

“你不怕粮食困难?”

“要是不从根本上解决粮食困难,全军都活不成;要是这根本困难一旦缓和,何在乎添少数步兵。”

田见秀点点头:“好,把他们留下吧。”

“唉,田哥,我是为着在粮食这个难题上心中焦急,今日才赶来这里看你。咱们目前在粮食上确实困难万分,可是咱们的弟兄还没有饿死,老百姓已经有不少饿死的啦!”

自成屏退左右,告诉见秀说:近几天留在老营附近操练的弟兄们虚弱得更厉害了,竟有人在下操时昏倒在地上。他已经传下令去,将每天的两操改为一操,老百姓已经有人挖观音土吃,有些村庄已经有老年人和小孩饿死。将士中的怨言比前几天更多了。昨天有三个弟兄开小差被捉了回来。他一看这三个弟兄有两个骨瘦如柴,有一个浮肿得跟判官一样,不忍杀他们,但军律又不能放松,只好忍痛杀了一个,其余的两个各责二十军棍,贯耳游营①。他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军棍打,不得不暗示行刑的人,打二十出头棍子②做个样儿。当闯王谈这件事情时尽管竭力使脸上挂着微笑,不使田见秀感到难过,但他的眼睛却是潮湿的,随后,他又说:

“玉峰,目前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看着老百姓实在可怜,再不立刻弄到粮食救济,过年以后会有大批饿死,咱们既然驻兵在此,可不能坐视不管!另外,目前在咱们的士兵中,有些人只看见眼前困难,不往远处看,也不信咱们能渡过难关,说出怪话:‘不怕官军未打,就怕不打自散,不散就同归于尽。’”

①贯耳游营--古代对士兵的一种惩罚:用箭穿着耳朵,在军营中游行示众。

②出头棍子--棍子落下时,棍子头敲在地上,故虽声音很响,受责者挨打却轻。

“是什么人竟敢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不是扰乱军心么?”

“说这样话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是我已经嘱咐将须们不许追究。只要他们不哗变,不开小差,决不追究。那些说怪话的,有许多人跟随咱们起义多年,挂过多次彩,他们如今在饿着肚子,怎能过于责备他们说怪话?况且,有些人不说怪话,说不定心中的怨言更多。咱们的将士从起义以来南杀北战,叱咤风云,只记得十三家七十二营荥一陽一大会,只记得横扫江北,大破凤一陽一,谁也不肯想一想咱们也曾经困在车厢峡,几乎完事,如今他们一见十三家不是被官军消灭,便是纷纷投降,而咱们遇到惨败之后又遇到这样的困苦艰难,难怪不有人灰心丧气。”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成,既然军心不稳,可万万不能大意!”

李自成沉吟片刻,说:“我们的邻队毕竟同官军不一样。官军一量缺少粮草,就会鼓噪哗变,咱们的将士多年来随我一道造反,同生死,共患难,如今虽然有怨言,也有人想开小差,可是鼓噪还不会。只要能赶快攻破张家寨,弄到大批粮食,军心就稳了。开春后再连破几个寨子,打几个小胜仗,军心就会重新振奋。目前就看你这一炮响不响。你看,什么时候可以破寨?”

“这话很难说。目前还八字没一撇儿哩。”

“玉峰,事不宜迟。今天二十,离小年下还有三天。我想,咱们就决定在小年下以前破寨吧,不能再耽搁了。”

田见秀吃一惊:“怎么能这样快?难道用硬攻么?”

“不,仍用计取,免得将士们伤亡太多。”

“用什么计策会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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