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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3)

“岂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乡下走亲戚,恰遇县吏催粮,如狼似虎。弟一时看不下去,乘着一股酒劲,叫人们把他们捆起来各打几十鞭子。此事不惟触怒县令,且为一班好贪肯吏所切齿,幸有朋友出面奔走,乡阎百姓共为申诉,知县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举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进士又怂恿知县张人龙百般罗织,捏造罪款,上禀巡方御史。按院根据片面之辞,上疏弹劾,将弟革去举人,下人狱中。弟负屈含冤,百口莫辩。”

“后来如何出狱的?”

“幸亏一位好友周拔贡在地方上颇有声望,约着几位公正士绅代弟说情。张知县亦自知做得太过,舆论颇为不服,向周拔贡卖个人情,叫周拔贡出具保状,将弟保了出来。但只是‘因病保释’,随传随到,官司并不算了。”牛金星喝了半杯酒,苦笑一下,接着说:“弟为此事来京找兰一陽一①梁御史帮忙……”

①兰一陽一--后来改称兰封县。解放后与考城合并,改称兰考县。

“是梁云构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构,弟同他是乡试①同年。”

①乡试--每三年各省举行一次考试,称做乡试,考中者为举人。

“他可帮忙?”

“哼,谷话说得好:‘官官相卫。’弟未到京,他已接王进卜一封书子,岂肯帮我这个已革举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头,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叹口气说:“没想到兄台满腹经纶,抱负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择定日内就动身回去!”

“日内就走?”

“走。决计离京!”

“官司未了,回去岂不吃亏?”

“不回去有何办法?一则弟不能使周拔贡为弟受累,二则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回去,我看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

“请千万不要急着动身。俗话说:‘光棍不吃眼前亏。’以兄台正在壮年,处此乱世,倘遇机缘,不难一展所学,建功立业,使万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这班小人欺凌?难道还想重对刀笔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狱,万一衙门问周拔贡要人怎么好?决计回去,到宝丰后看情形再作道理。”

“你能否稍留几天?”

“弟已定十七动身,实实不能再留。”

尚炯感到惘然,说:“咱弟兄多年不见,还没有深谈哩!”

他的话刚落地,有两位客人进来。他们都是河南同乡,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会试落第的举人,在西城兵马司王老爷家中坐馆②,等候下次会试。他们因金星几天内就要离京,特来话别。尚炯怕在同乡中露出马脚,同来客随便应酬几句,推说另有约会,匆匆告辞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门。临别时候,尚炯低声说:

①不入流--明代官阶最低的是从九品,从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②坐馆--在家塾或私塾中当教书先生。

“明天早饭后我要到杨公馆看病,随后来尊寓与兄细谈,务请稍候。”

牛金星很担心别人知道他同尚炯来往,但又愿意同这位热肠的、遭际不凡的老朋友多见一面,赶快说:

“我这里来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访吧。”

“敝寓也不清静。兄可知道,有没有清静的吃酒地方?”

“有。西长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开封鼓楼街梁苑春的分号。那里有单房间,谈话方便。”

“好。我作东道,明日望早光临,以便深谈!”

“一定不误!”

在尚炯同金星谈话时候,金星曾说了一句话:“长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使医生的心里一动。他想到素来不事生产、也非素丰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丧事,又遭到官司纠缠,手头一定很是拮据。回到下处以后,医生立刻取出来三十两纹银,写了一封短简,请梁掌柜派伙计送往牛金星处。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断地想着他同金星的会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遗憾。遗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几天内就要走了。他又想时机未至,像牛启东这样有些田产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轻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腾着不小的波浪。两位同乡走后,他独坐在火盆边胡思乱想。他想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腹经纶的人,却遭逢未世,不得扬眉吐气,反受贪官豪强欺凌,身人囹圄,过年节也不能一家团圆,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畅。正在他越想越感慨万端的当儿,仁寿堂的伙计把银子送到。金星看了医生的信上写得十分诚恳,也不怎么推辞,把银子收下。为着筹措回去的路费,他前天忍痛卖去了他所心爱的宋版《史记》。但是因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债,回家的路费仍不宽裕。尚炯的银子正像是雪里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他是一个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人,到北京这几个月更觉得人情比纸还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觉得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讲究义气。理智上他觉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却喜欢像尚炯这样的人,并喜欢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来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个雅静房间,坐下等候,过不多久,金星来了。一见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两银子,刚要说感谢的话,就被医生拦住,说:

“自古朋友有通财之义。区区微数,何足挂齿!兄肯笑纳,足见对弟尚不见外。说一个感谢的字,就显得俗气了。不知这一点银子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为着免俗,弟只好暂不说感激的话,以俟相报于异日。”

堂倌走来,报出来十几样莱。他们商量着点了四样热莱和一个拼盘吃酒,别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点把拼盘端来。堂倌走后,金星问:

“杨赞画的病情如何?”

医生笑着说:“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胆说句话:用不着再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金星也大为高兴,说:“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这样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为朝廷保存一点正气!”

“不过,朝廷如此无道,别说留得一个杨伯祥,即令有十个杨伯祥,有何作为?何况他也只是在反对与满鞑子议和这一点上较有骨头,在其他军国大事上未必是一个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国势一天比一天……”

金星赶快站起来,走到门口,先向院里听听,随即又揭开帘子一边向院里望望,见小院中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

“到处是东厂的打事件番子,说话务必留神。”

“我看这个地方还清静,不大有人进来。”

“不管如何,小心为妙。”金星重新坐下,低声问:“昨天不曾来得及叩问:你来到北京有何要务?”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来看一看朝廷动静。”

“已经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来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访亲问故,只好慢慢探听。启东,你来此较久,且与中州同乡来往较多,朝廷情况,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谁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穷财尽,势如累卵。”

“请兄略谈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盘送来了一个拼盘和一壶酒,随后陆续地送上来两样热菜,牛金星一边吃酒,一边谈着朝中朝外的种种情形。由于他平素对朝廷不满,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轻对人谈的话都谈了出来。最后他摇摇头,拈着胡子说:

“总之,目前的国运,好像一个害痨病的人一样,已经病入膏肓,成了绝症,纵有扁鹊再世,亦无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来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乱,以严刑峻法督责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盖积渐之势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况又猜忌多端,措置失当乎?”

“据你看,是不是气数尽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大明必亡”四个字,随即望望医生,悄声说:“但不知鹿死谁手耳。”

尚炯笑着说:“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

金星叹口气说:“徒见天下扰攘,可惜尚未见像汉高祖和本朝洪武爷这样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这么说。当洪武爷未成功时,人们谁知他是个创业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听了这句话,心中有点吃惊,望着医生,不觉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声问:

“你这话可有所指?”

尚炯笑着点点头,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写了一个“闯”字。

金星问:“何以见得?”

“洪武爷虽是少有的创业之主,但是太残暴多疑。这一位,有其长而无其短。”

“请详言之,”金星说,不相信地拈着胡子微笑,他没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这倒要听个新鲜。

尚炯是那样地敬爱李自成,并且自认为对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谈起自成就不禁眉飞色舞。金星起初抱着个“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刚听了关于自成的几桩事情,就不能不频频点头,有时不自觉地用指头在桌面轻轻一敲,脱口而出地小声说:“好!好!”正在这时,堂倌送来一盘葱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参、鱿鱼和鸡丝做的三鲜汤,使尚炯的话不得不停了下来。牛金星很熟悉开封馆子的规矩是喜欢向客人敬汤,除客人自己要的汤之外,堂倌还要多送上几次汤,作为敬意,而这些汤都做得鲜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这个汤来得很不是时候,打扰他同尚炯的秘密谈心。他望着跑堂的说:

“今天你们不用敬汤,也不要多来伺候。需要什么汤的时候,我会叫你。”

堂倌笑眯眯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站在旁边仍不肯走,恭敬地问:

“有活鲤鱼,来一个吧?”

“别急。我们要慢慢吃酒。你等会儿来吧,”

堂倌又笑着答应了一个“是”字,才一弯腰,提着托盘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来作一个让客的姿势,同金星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在别处的馆子里怕不会有这样好汤。”金星喝了一羹匙,说:

“咱们快回到本题吧。请快继续说下去,”

尚炯接着谈起来。他越谈越有劲,而金星也越听越暗暗地感到惊异。当尚炯谈到崇祯八年起义军十三家七十二营的荥一陽一大会时,金星不自觉地连饮了满满的两杯白干。

“崇祯九年,”尚炯又说,“十八子打回故乡,这米脂县古称银州,前对文屏山,后对凤凰岭,无定河斜绕城西。只有东、南、北三个城门,没有西门。十八子的人马占据了文屏山和风凰岭,老营扎在无定河边的郭王庙,也就是相传郭子仪遇见仙姬的地方。一座弹丸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住着十八子的几个仇人,有他当牧童时鞭打过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阎王债,又把他投进牢狱的人,有折磨过他的狱吏和书办。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报仇。城里兵力很单薄,要攻开城确实很容易。可是,你猜十八子怎么办?”

“难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县把他的仇人送出城来?”

“不,不。”

“那末他怎么办?要城中送出几千或几万两银子以助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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