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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十九章(5)

回到村子以后,牛金星对人们只说他是从西安看朋友回来的,并没有一个人怀疑。等到邻人陆续散去,更深人静。他把妻、妾和儿子牛-叫到面前,关起房门,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诉他们,井说明这次回家来是要接他们去闯王那里。牛-是一个不满现状的青年人,又因受王举人欺负,苦于无路报仇,听了父亲的话非常高兴,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后在槍刀林中奔波,小得安宁,但是她是丫头收房,贫苦家庭出身,肚子里装着小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换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为上有主妇,不敢随便说话,所以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心头怦怦跳着,死不做声。牛奶奶起初看见丈夫从西安带回来二百两雪花纹银,心中十分欢喜,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打颤,脸色灰白,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她两腿发软,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门后,用耳朵贴着门缝向院里听听,转回来扑通坐在床沿上,小声说:

“我的天爷!没料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这可是要满门犯抄,诛灭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劝她说:“明朝的气数已尽,怕什么?跟着闯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比当一个被革斥的举人娘子强得多么?”

“你是发疯了,要带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乱世年头,小心谨慎还怕有闪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带着全家去从贼!万一给官兵捉住,剐三千六百六十刀,凌迟处死,死后也不能入老坟。我的天,你疯了!”喘了几口气,牛奶奶又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你带回的银子是贼钱!给官兵抄出来,可不是现成的赃证?亏你自幼读圣贤书,讲忠孝节义,活到四十多岁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见大娘子这般情形,急得连甩双手。他望望儿子,希望儿子劝劝母亲,可是牛-胸有成竹地低着头,只不做声。金星顿顿脚,对娘子说:

“你真是糊涂!自古无不亡之国,懂么?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换帝的时候,有本事的人就应该辅佐新主定天下。你难道连这一点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拔贡,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监生,我不能做贼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失身投贼!”说毕,她用手捂着脸,倒在床上小声哭起来。

金星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口气,在床前走了几转,然后开了房门,走到书房,颓然坐进椅子里,低着头发闷。“怎么好呢?怎么好呢?”他在心中自问,但是他的心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听见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觉得娘子的意见不无几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软了下来,闷闷地仍回上房,倒头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静一想,还是觉得非随着李自成起义不可。他越想越下定决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牛奶奶从枕上抬起头来问:

“你想明白了么?”

金星顿脚回答:“嗨,妇人之见!”

连着几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劝说,赔了不少苦脸和笑脸,但都是枉费唇舌。为着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减,晚上常做凶梦,梦醒了,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哭泣。倒是牛-的态度很积极,他一面帮父亲劝说母亲,一面做一些远行的准备工作。为着准备实用,他每晚不再读艾南英的制义文①,不再读科场墨卷和试帖诗,而从父亲的藏书中取出来《陆宣公奏议》②、《张太岳集》③和一些经世致用的书堆在案头。爱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满意。她想,既然人们都说明朝的气数完了,真龙天子已经出世,说不定这真龙天子就是李闯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气,上没有出头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闯王。她认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该死的人天天在刀槍林中也不会掉根汗毛,该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过去。她在大娘子面前装一副愁闷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却笑着说:

①艾南英的制义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义文(八股文)在当时影响很大,几乎为从事科举的人们所必读。

②《陆宜公奏议》--唐朝政治家陆贽的奏议,内容是议论有关国家的军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问题,文体也很美。

③《张太岳集》--张居正的文集。他是万历初年的首辅,杰出的政治家。

“我是你的人,你带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担风险,我都不怕。”

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时破不开,牛金星心急如焚,却迟迟不能动身。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举起事的日期愈来愈近,十分焦急。闯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他已经派人飞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刘芳亮星夜赶来会师,对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队也都送去鸡毛信,限在端一陽一节以前集合。他知道官军方面已经觉察出他要大举起事,新任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亲到武关布置军事,蓝田和潼关也集结了许多官军,如果他不赶快把人马集中,去到南一陽一一带,就有被优势官军分别包围的危险。而且稍迟一步,潼关的官军一动,高夫人要回来会师就困难了。他派人告诉刘体纯,务要立刻请牛先生带着家眷前来,不可耽误。刘体纯派了一个人去催金星,传达了闯王的话。牛金星见刘体纯派人秘密来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这个狠心。

表面上不敢对亲、族、朋友和乡邻们露出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没外人在屋中时候,尤其是在夜间,老夫老妻就展开激烈斗争。这里有苦劝,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诅骂。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圆的时候吧,像石破天惊一般,张献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传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动起来,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变了。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气,却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谈起国事来直是摇头叹气,也说大明的气数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说新近有人扶乩,吕纯一陽一降坛,写了七律一首,很是费解,不过也露出来要改朝换帝的意思。听了秀才哥哥的话,她又想了想,才下了决心,回家来同意随丈夫去投闯王。但是她虽然同意了,却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马上动身,想暗中分散给亲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恼火,夜间对她威胁说: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还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难道咱们的家就永远不要了?”她噙着眼泪问,总想着叶落归根,还有回来的时候。

“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么?真是女人见识!”

她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既然去投闯王造反,这个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乡,可是尽管她这么想着,仍然舍不得这些房屋、田地、各种家具和衣物,其中还有一套漆得照见人影的细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妆,她常常以这套嫁妆在亲戚中感到骄傲。看着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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