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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3)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寨,打猎,练兵,或看将士们耕种,而夜间坐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学着仰观星象。自从害病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出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新鲜感觉。尽管他的身体还虚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岖的山路上策马疾驰,故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领兵出战。乌龙驹从主人害病以后,常常因闲散而觉得无聊,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对走近它的生人乱踢乱跳。虽然马夫经常替它备上鞍子,牵出寨外溜达,骑几趟,但总是不能够鼓起来它的兴致。有时当马夫骑到它的身上时,它就跳呀,踢呀,打转呀,用后腿立起来,直到狠狠地挨了几下鞭子,才勉强服从操纵。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牵到老营大门前,看见闯王走到它的身边,一只手还没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头,亲热地向闯王的箭衣闻一闻,喷喷鼻子,随即昂起头,-开长鬣,欢快而兴奋地萧萧长鸣。一出寨,它一会儿平稳地急走,一会儿快步小跑,一会儿四蹄腾空地飞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约莫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

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不得插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一个个感情激动,眼中滚着热泪。有三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呼:“是闯王!是闯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

李自成本来是要到破庙前边去看看牛万才的义勇营,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们围在离桥头不远的山路上,没有下马,含着亲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激动的笑脸,回答着他们的问候。他们大半是老八队的旧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参加的新人。李自成对手下将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要说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见过一两次面,经他亲自点过花名册或问过姓名,隔了几年,他都能一见面就认出他们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现在他-一叫着马头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询问他们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嘱咐他们打一点野味补养补养,当然也勉励他们准备着同官军厮杀。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一陰一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争着往闯王驻马的地方跑,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这些农民,只有一部分曾经看见过闯王,大部分不曾有机会看见。不论他们过去是否看见过闯王,这时都急于尽快地到闯王面前。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乱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清楚沟南岸,巍峨的悬崖下边,那匹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得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的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远便被最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拥着他向庙前走去。走不多远,前边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着停下来,等待前边的人们让开路使他过去。但是前边的人们不但没有让开路,反而拥挤的人更多了。地方狭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来稍迟的,看不清闯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挤,有的踮着脚尖拉长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头上。马世耀深知闯王平日爱同穷百姓见面谈话,所以只笑着跟随在人群后边,又因见闯王能骑马,高兴得噙着泪花。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插手礼,质朴地说了一句:

“闯王,你病好啦。”

人声稍静了,等候闯王说话,但是还在从周围向闯王的身边拥挤。牛万才急了,把双眼一瞪,骂道:

“挤什么?又不是来吃舍饭的!”他忽然感到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又向大家骂道:“你们这些小杂种,没规没矩!大家心中爱戴闯王,看见了就行啦,还挤个屁哩!后退!后退!不要挨近闯王!”

闯王笑着说:“万才,莫骂大伙弟兄们。我今天出来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们。既然大家都想见见我,就让大家挤近一点吧,不碍事的。”

牛万才说:“闯王,你说的是。大家都是穷百姓,害怕官军杀进来,把你当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见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亲近你,看个清楚。只是你的身体虚弱,这地方太窄,把你围得不透风,汗气熏人,又热。请你往前边再走几步,站到前边那个小山包上。”

堵在前边的人们一听说请闯王站到前边的小山包上,立刻闪开一条路。牛万才走在前边,不断把人们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后,再后边是李强率领的一群亲兵和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边十几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这小山包登时被众人围了半圈,水泄不通。人们望着他的带有病容的脸孔,望着他的一双浓眉下深沉、发光的大眼睛,等候着他说话,同时也想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对待目前局势的态度。自成两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老百姓围立在他的面前,看见这么多质朴的笑脸对着他,而且有很多眼睛里涌出热泪,有的泪滚到脸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样激动。向全场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说:“弟兄们,官军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会来,害怕个屁!”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见这说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引起来一片笑声,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做个小头目。”

自成点头说:“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说:“大伙弟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得很对,打仗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个改天换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倘若没有我的手下将士和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天大本领,也是孤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下了小山包,向大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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