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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八章(3)

在吃酒时候,李信的杞县家中差一个仆人骑马跑来,呈给他一封书信。这是他的夫人汤氏的一封亲笔信,告诉他“草寇”袁老山率领几千人马从东边过来,将要进入县境,声言将进攻县城和各处富裕乡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卫乡里。这封书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们都无心再猜枚饮酒。按照往例,每次诗酒雅集都要费时一天,下午吃过晚饭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赶快去汤府,还要准备连夜赶回杞县,而别的社友都急于回城打听新闻,所以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会草草收场。

在进城的时候,李信故意不骑马,拉来献策同坐一辆轿车上。他因车上没有外人,而赶车的把式又是家中两代使用的老伙计,便向献策问道:

“献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乡,不能再畅聆教益。牛启东的事,你要我如何帮忙?”

献策回答说:“牛启东的事,弟已与抚、按各衙门中朋友谈过几次,将死罪改轻不难。倘能改为流、徒,拖延一时,过此数月之厄,自有‘贵人打救’。只是,这些衙门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饭,没有银子是不肯认真帮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卖卦山人,一时从哪里筹措银子?因此只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将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约需得半千之数。”

“好吧,兄需用之时可到菜根香柜上去取。弟拟将德齐暂留此间,如有不足,请随时与德齐言明。兄将此事办成后,务请到杞县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趋候。公子如此慷慨仗义,使弟感激难忘!”

“都是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说:“弟处境不佳,易遭物议,请不要对别人说这银子是我出的。”

献策唯唯答应,随即问道:“今日公子将佳作撕毁,不使之流传人间,正是公子谨慎之处。像‘常怕天从西北倾’一句,深触朝廷忌讳,万一被别人看见,徒以贾祸。”

李信说:“与兄在九仙堂谈话下来,弟心思如麻,胡乱写成一阕《沁园春》,颇失检点。后来一看,不觉大惊。不要说‘常怕天从西北倾’会触忌讳,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当。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出于群雄割据之时,亦为割据之主而谋。今日天下一统,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时糊涂,几至贾祸!”

献策笑着说:“确实用这个典故不妥。不过以公子文武全才,这样埋没下去也实在可惜。三年前常听公子说过,大乱已成,专恃征剿不足以灭贼,必须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乱源,即均田减赋,抑制兼并,严惩贪官豪强鱼肉小民。公子曾欲写为文章,呼吁当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说:“那不过是一时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亲王就有七个,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单以洛一陽一的福藩说,有良田两万多顷;卫辉的潞王原赐庄田四万顷,现在实数不详;开封的周藩有一万余顷。他们的庄田连赋税尚且不出,岂能是均得了的?各县缙绅豪右①,上结朝廷,下结官府,他们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写文章,有何用处?即使向皇上上书,也是白搭。天门九重②,呼之不应,说不定还将因妄言获罪!”

①豪右--封建社会的富豪家族、世家大户又称为“右姓”。因为秦汉尚右,封建地主和奴隶主等大户住在闾的右边,隶农和奴隶住在左边,所以古代称大户为右姓,富豪为豪右。

②天门九重--天国有九重门,叫不开,这话出自屈原作品。此处比喻向皇帝上书困难。

“目前国家病入膏肓,神医束手;均田减赋,确是空谈。不过公子是杞县右姓,倘若中原溃决,豫东糜烂,公子将作何计较?”

“尚无良策。今日弟尚能率乡丁捍卫乡里,只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乱蔓延豫东,这个家欲捍卫也不易了。”

宋献策见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谈下去。过了一阵,他又问道:

“红娘子出了什么事?怎么说与归德侯家有关?”

李信一笑,说:“侯方域的一个堂兄弟见红娘子尚有姿色,调戏不从,竟叫商丘知县诬称红娘子暗通白莲教,将她们一干人等拘押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给归德府去封书子,这事已经了了。”

轿车到了菜根香酱菜园门口。李信跳下车来同来献策拱手相别,并叫赶车把式把献策送回鹁鸽市。他到后乐堂换件衣服,骑马前往汤府。

晚饭后,宋献策在下处接见了刘体纯。体纯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锞子,欠身双手奉上,赔笑说:

“一路上官军乡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难走。小弟想许多办法带来这两个金锞子,聊作晋见薄礼,借表敝东家一点仰慕之意。”

宋献策早已决定不受李自成一个钱以抬高自己身价,所以毫不迟疑地拱手谢绝:

“请兄台赶快收起,听本人一言。”

体纯不肯,说:“请先生收下之后,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听。”

“不,你先把锞子放回怀中,本人方好开口。如其不然,本人就无话奉告。”

刘体纯见献策不像是假意推辞,很觉奇怪,只好收回怀中。献策接着赔笑说:

“本人脾气一向如此,请兄台不要见怪。”

“岂敢,岂敢。”

“本人半生书剑飘零,寄食江湖,结交天下豪杰,全靠朋友为生。该要钱处,开口便借,三百两五百两不以为多;如不当要,虽一毫而莫取。闻知宝号近两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艰难,故决不受宝号礼物。贵东盛情美意,山人心领拜谢。”献策说到这里,拱手一笑。不待体纯开口,又接着说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数日,已有眉目,使用数百两银子,可以设法改判。只要能改为流、徙,拖上几个月,案情一松,还可以再花费一点银子,来个因病保释。”

体纯大喜,忙问:“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银子?”

“大约六七百银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赶回西安,将银子汇给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里,来回颇费时日,岂不耽误了事?区区之数,本人尚可向朋友张罗,不用兄台费心。”

“这个……”

献策突然小声问:“杨嗣昌出任督师辅臣,正在今夜驰赴襄一陽一,足下听说没有?”

“已经听说。”

“杨嗣昌深受今上宠信,权高威重,且又一精一明干练,与熊文灿大不相同。此去襄一陽一,必然要整军经武,大举进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场血战。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见到先生,牛举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动身回去。”

宋献策略微询问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说道:“听说近来郑崇俭又调集不少官军,商洛山被围困得更紧,你们回去怕十分困难了。”

刘体纯欠身说:“多谢先生关心。我们只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东家有妥善安排,出进都不困难。”

献策会心一笑,站起来说:“德洁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体纯赶快站起来说:“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辞。”

献策把体纯送出大门,见左右无人,又小声说道:“你的那个小伙计相貌不凡,武艺甚佳,颇为难得。”

体纯笑着说:“他名叫王四。在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这一夜,宋献策想了许多问题,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早饭后他正要出门,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包点心找他。他仿佛不认识,心中发疑,赶快让进屋中。来人坐下说道:

“卖膏药的刘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领伙计们动身了,没有前来辞行,请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点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纳。”

献策恍然想起来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后生,连忙低声问道:“你也是他们的人?”

后生微微一笑,站起来说:“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乡,就此告辞。”

宋献策把后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点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开一看,果然在点心中发现一个红纸包儿,内包金锞两个。正在这时,从院里传来他的居停主人的苍哑声音:

“献策,要不是皇上万不得已,决不肯钦差杨武陵出京督师。你看,他能够把流贼剿灭么?”

宋献策赶快把金锞子藏进怀中,向外回答说:“这个,等我闲的时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说:“这可是轰动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满城人都在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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