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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2)

“我们在商洛山中拖住了两万多官军,使郑崇俭不能派大军进入湖广。近来听说敬帅在玛瑙山吃了点亏,我们也怕长久留在商洛山会坐吃山空,所以闯王就带着一部分人马从武关突围出来,到这里来同敬帅会合。咱们同曹操三股儿拧成一根绳,齐心合力对付杨嗣昌准能取胜。敬帅,你的力量大,我们以后诸事多仰仗你啦。”

“什么话,什么话。我同你们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帮鱼,鱼帮水,说什么仰仗!伙计,自成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

“自成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的,因为路途劳顿,身上偶觉不适,临时只好命我前来拜谒,说明前来会合之意,并问大家朋友们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亲自来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点不舒服,让他好生休息,咱老张今天就去看他。一两年没见他,真是想念!”

献忠问了问商洛山中的固守和突围经过以及沿途情形,随即把总管叫来,命他赶快派人向闯王的驻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盐,还有几只猪、羊。袁宗第对献忠的慷慨热情,代闯王表示感谢。献忠手下几个同宗第熟识的将领都来老营看他,互相问长问短。袁宗第虽然留心察言观色,但是看不出献忠和他的左右将领怀有什么恶意。

午宴一毕,袁宗第向献忠告辞。献忠本来准备同宗第一道去看闯王,因曹操派人送来一封密书,他只好让宗第先走,说:

“汉举,你回去告诉自成,就说我把一件事情办毕就去看他和众位朋友。黄昏前我一定赶到,在你们那里谈谈话,夜里回白羊寨。”

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谦谢,请献忠不要亲自前去,但献忠哪里肯听,说道:

“老弟,你知道咱老张的脾气。咱没有事还在屋里坐不住,何况是自成同众位朋友来啦。我说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没有二话!”

把袁宗第一送走,张献忠立刻把徐以显叫到面前,秘密计议。因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罗汝才派人前来下书,说他已经从大昌动身,将在一二日内赶到白羊山同献忠计议军事,所以献忠对昨天晚上徐以显和张可旺向他建议如何处置李自成的事改变了主意。他不愿把这事做得过急,想等曹操到后,请曹操劝自成取消闯王称号,归到他的大旗下边。徐以显听献忠说出这个打算之后,马上摇摇头说:

“大帅差矣。曹帅遇事老谋深算,狡诈异常,岂肯听大帅随便摆布,随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来虽常以大帅之‘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帅部将,也不会屈居人下。今日有李自成的闯王名号在,他的曹营、自成的闯营和我们的西营可以成为鼎足之势。他深知一旦闯营没有了,下一步就会吞并他的曹营,他怎肯替大帅劝说李自成撤销‘闯’字旗号?除掉闯王的事,贵在神速。等曹帅来到,锣鼓已罢,他想替自成说话也来不及了。”

“他看见咱们并未同他计议就吃掉闯营,岂不寒心?”

“他自然会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势孤力单,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军势大,他不得不与我营共进退,奉大帅为盟主。等将来打败了官军,他肯效忠大帅就留下他,否则就收拾了他。自古马上得天下者,无不剪灭群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灭群雄,徒为别人清道耳,何能得天下!”

献忠持着大胡子默默不语。李自成确实不是一般义军领袖,劝他取消闯王称号已经不是一件小事,倘若不幸劝说不成,将他与刘宗敏、李过、高一功等一齐杀掉,各处义军将会如何看法?难道不太早么?这些问题到今天仍使他踌躇不决。徐以显打量一下献忠的神情,又说:

“请大帅不要因曹帅将到而忽生犹豫。我熟读史册,留心历代兴亡之迹,深知凡创业之君与有为之主,必有其所以成功之道。……”

献忠截住说:“我知道,不外乎收买民心,延揽英雄,这话你不说咱也知道。在谷城屯兵时秋毫无犯,专整土豪大户,如今到这里仍然是秋毫无犯,这不是收买民心是个属?咱们这儿兵多将广,连你这种有本事的人也请来做军师,能说咱老张不延揽英雄?”

“我所要说的并不在此。收买民心与延揽英雄为自古建大业者成功之本,自不待言。然除此外必须辅之以三样行事,即心狠、手辣、脸厚。这三样行事我无以名之,姑名之日‘成大功者的六字真言①’。当心狠时必须心狠,当手辣时必须手辣。大帅一听说曹帅将至而忽然心软手软,何能成就大事?”

①真言--真诀、秘诀的意思。

张献忠虽然常同徐以显谈心腹话,都认为有时很需要心狠手辣,但是自来没听到徐以显谈脸厚也是成功立业的一个法儿。他心中不以为然,笑着骂道:

“你说的算个xx巴。老子从没有听说过成大事立大业的人还必须脸皮子厚!瞎扯,滚你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不慌不忙地说:“大帅,越王勾践兵败之后,立志报仇,奴颜婢膝地服侍吴王,还尝过吴王的大便,算不算脸厚?”

献忠点点头,拈着长须说:“这倒真是脸厚,可是他不得已,只好施用小计,保性命,图恢复。还有么?”

“还有,还有。”

徐以显从秦、汉说下来,举出了许多历史人物来作例证。张献忠哈哈大笑,但心中骂道:“这狗日的,平日看书看邪啦,一肚子歪心眼儿,在老子手下只可用你一时,久后必成祸害!”他隐藏着对徐以显的蔑视,亲切地骂道:

“你们这号读书人,死后一定下拨舌地狱!伙计,这‘六字真言’是你自家读书想出来的?”

“不是。我从前有个老师,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举人,几次会试不第,不曾做官,满腹牢一騷一,在谷城南山中隐居教书。他喜读史鉴,得出这‘六字真言’。我认为很有道理。”

献忠又笑着骂道:“哈哈,你们这班举人、秀才,喂饱了孔、孟的书,并不是满腹装着仁义道德,倒装着你们的‘六字真言’!”

徐以显说:“大帅,这才叫善于读书。细看孔圣人一生行事,也是按照这‘六字真言’。只是他老人家光做不说,所以没有经弟子们记在《论语》里边。”

献忠忍不住纵声大笑,几乎连吃的酒饭都喷出来了。笑过一阵之后,他虽然思想上接受了徐以显的一些影响,但还是用嘲讽的眼神瞧了军师片刻,然后说:

“老徐,这可是你们举人、秀才揭了你们祖师爷的老底儿!”又笑一阵,他接着说:“算啦,少扯废话。收拾李自成的事,要不要等曹操来了以后再作决定?”

“依我说,大帅,要在曹帅来到之前办完这事。”

张献忠把大胡子往下一持,站起来说:“好,依你的,就按照你同可旺的主意行事!”

徐以显走后,张献忠把徐所说的“六字真言”想了一下,忽然联想到自己在谷城那段“伪降”和用跪拜大礼迎接林铭球的事,不禁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自认为在这种地方不如李自成宁折不弯。又过片刻,他的思想才重新转到李自成的身上。他毫不犹豫,率领一群亲兵亲将出发了。

张献忠一行人马离闯王的营盘还有三里远,李闯王已经得到了在山头上放哨的士兵飞报,赶快率领几十位大小将领走出营盘,到半里外的山口外边迎候。相距十来丈远,张献忠就跳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向闯王和大家连连拱手,大声说:

“好家伙,你们抬起老窝子来迎我,俺老张可折罪不起!”不等闯王开口,他抢前几步,拉住了迎上来的闯王的手,热情地叫道:“李哥,咱弟兄俩又会合到一起啦!怎么样?咱老张说在去年端一陽一节动手反出谷城,没有食言吧?说话算数吧?”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么洪亮,把藏在三十丈外深草中的一对野鸡惊得扑噜噜飞往别处。随即他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老刘、老田,四年不见了,龟儿子才不想你们!一听说你们全到了,把我老张喜得一跳八丈高。”

刘宗敏和田见秀同声回答:“我们也常在想念八大王。”

张献忠用滑稽的眼神瞅着他们,说:“好,我想念你们,你们也想念我,咱弟兄们到底是一条心!”又是一阵大笑。随即抓住高一功问:“高大舅,听说你前年在潼关挂彩很重,如今不碍事吧?”

高一功回答说:“托敬帅的福,没有落什么残疾。”

“好,好。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献忠又转向刘宗敏:“捷轩,听说你那匹好马在撞关大战时死了,如今可有好马骑?”

“我又弄到一匹,虽不如原来的那一匹,也还将就可用。”

“我那里有几匹好马,你随便去挑一匹吧。在战场上,像你这样的虎将没有一匹得力的牲口可不行。”

“谢谢敬帅。我的这匹马还算得力。倘若不是这匹马,我还过不来汉水哩。”

对跟在闯王身旁的每个大将,张献忠都亲热地寒暄几句,然后由闯王等众人陪着往前走。几十名二级以下的将领早已由吴汝义领队,分作两行,夹道恭立,迎接献忠,十分整肃,鸦雀无声,但见眉宇间喜气洋溢。这喜气确是他们的真情流露。经过几年苦战,谁对今天的会师不感到衷心的高兴和振奋呢?当献忠走近恭立道旁的众将时,吴汝义躬身插手,代表大家说:

“恭迎敬帅!”

大小将领同时跟着插手行礼,十分整齐。献忠望望两行众将,又回头望望闯王,笑着说:

“怎么,还来这一套?嗨,你们真是多礼!”他忙向众将拱手还礼,说:“算了,算了。咱老张是个粗人,到你们这儿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这一套。再说,你们还缺少鼓乐哩。”

吴汝义说:“回敬帅,我们的乐队在前年打光了。下次迎接敬帅,一定要放炮,奏乐。”

献忠在汝义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大声说:“好啊,小吴!你倒一点儿也不泄气!”

他从路两旁恭迎的将领中间走过时,不断地同认识的将领打招呼,甚至开句把玩笑,使大家深感到他对人亲热。随便,没有架子。走到双喜和张鼐面前时,他伸手捏住双喜的下巴,把他的脸孔端起来,叫着说:

“好小子,老子一年多没见你,你往上猛一蹿,差不多跟老子一般高,长成大人了。怎么,双喜儿,箭法可有长进么?”

双喜的脸红了,恭敬地回答说:“小侄不断练习,稍有长进。”

“好,有工夫时老子要考考你。真有长进,老子有赏。”献忠放下双喜,用两个指头拧着张鼐的一只耳朵,拧得张鼐皱着眉头。“小鼐子么?长这么魁梧了?还想家不想?”

“回敬帅,小将不想家。家里没有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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