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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十九章(2)

“出了他娘的蔑视军纪的事!哼,他们竟敢躲在老营马棚里玩叶子,把你的不准赌博的禁令当成耳旁风。老营不正,下边各营弟兄,大多数都是新来的,如何能严守军纪?我先打他们每人二十鞭子,然后问明谁是主犯,砍掉一个脑袋瓜子,杀一儆百,大家就知道违反闯王的禁令不是好玩的!”

大家都心中明白,虽然闯王严禁将士赌博,但在年节中间,弟兄们偶然犯禁,也不至于就处以砍头之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望望闯王,希望他说一句话,对犯了赌禁的弟兄们从轻发落。李自成从眼色中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望着宗敏说:

“捷轩,弟兄们违反赌禁,按道理应该严罚。不过全军都在快快活活地过新年,可将为首聚赌的打一顿算了,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犯禁就行。”

“闯王,我不是怕别的。我是怕一项禁令有人不遵守,以后别的禁令也会慢慢被将士们看得可遵可不遵,再好的军纪都变成了骡子原,有若无。再说,弟兄们一旦准许赌博,必然要弄钱到手。以后攻破城池,攻破山寨,想禁止他们不抢劫,把缴获和抄没的一切财物交公,成么?将士们随便抢劫财物,咱闯王的部队不是同官军一样了?官军就是到处抢劫,没事时聚众赌博,赌输了就打架行凶,行军时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打起仗来又顾命又顾包袱,遇机会就来个鞋底上抹油。我何尝不愿意让弟兄们在新年佳节快快活活地玩几天?可是军纪上不能马虎。一处松,百处松。咱们眼看就要破洛一陽一,军纪不严,能禁止弟兄们在洛一陽一城内抢劫财物么?只要有少数人在河南府抢劫财物,就给咱们全军背上黑锅,扬个坏名儿,给你李闯王的脸上抹灰。所以今日这事虽小,也非严办不可。”

老神仙进来了。他于十天前派人扮作普通商人去南一陽一城内收买几种药材,刚才回到老营,告诉他在南一陽一城内听到谣言说张献忠被官军逼入四川泸州,无处可逃。他特意来将这谣言禀报闯王,因看见刘宗敏正在发怒,便先在火盆旁边坐下,暂不做声。

闯王望着宗敏问:“是哪几个马夫赌博?是老弟兄还是新弟兄?”

“我已经命人去叫马棚头儿王长顺,问他就知。他虽然跟着你十来年,功劳苦劳都有,可是这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也得受罚。”

闯王向侍立门外的亲兵们吩咐:立刻把王长顺叫来问话。王长顺应声进来,站在两三步外躬身说:

“禀闯王和总哨刘爷,王长顺前来请罪。有几个弟兄躲在马棚里玩叶子的事,我已经查明,请刘爷发落。”

宗敏声色严厉地间:“是哪几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在马棚里赌博?捆起来了么?”

王长顺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玩叶子的是一个老弟兄、三个新弟兄,还有两个弟兄坐在旁边看,全都抓了起来,等候处分。我当时不在马棚,对手下人管教不严,也请从严治罪。”

“我看你这个老家伙是自恃在咱们老八队年久,有些功劳苦劳,觉得闯王、高将爷和我平时待你不错,屑来小去不会处分你,你就故意放纵手下人干犯军纪,赌起钱来了。哼!”

“回刘爷的话,刚才几个弟兄在马棚烤火,玩叶子是实,赌钱是虚。他们都知道闯王禁令如山,无人敢犯。况且又在老营马棚,来往人多,岂敢拿着自家的皮肉当钱赌?”

“你敢替他们隐瞒么?”

“我从来不在闯王和刘爷面前说半句假话。他们实未赌钱,我敢拿头担保。”

刘宗敏的脸色缓和了,但声音仍很威严:“老王,你的脖颈上长了几颗脑袋?”

“不多不少,只有一颗。”

“好吧,我要是查出你替他们隐瞒,敢在闯王面前撒谎,我先叫人拔掉你的花白胡须,然后砍掉你的脑袋瓜子!”

“请刘爷放心。我王长顺跟随闯王多年,从不弄虚作假。我现在脖颈上顶着脑袋等候,决不会把脑袋藏在裤裆里。”

刘宗敏的脸上闪出笑容,说:“看你嘴硬!妈的,既然你拿头担保,我就饶了他们。去,好生训他们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玩艺儿!”

“是,以后不许玩这个玩艺儿。”王长顺转过身子,望着尚炯笑着说:“老神仙,大年节,我几乎又得劳你老人家的神,去给弟兄们治伤。”

医生说:“鞭伤棒伤都好治。我刚才就担心刘爷一时性急,为着执法如山,杀一儆百,误砍下一颗脑袋,我可没办法再安上去。”

屋里的空气登时轻松,出现了笑声。李岩深为感动。原来他完全想象不到,在闯王军中,闯王和像刘宗敏这样的大将对下边弟兄们有威有恩,军纪虽严,却上下没有隔阂。刘宗敏望望李岩,想起来今天上午他初次看见了红娘子,不禁在心中赞道:“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随即向闯王说:

“我本来同一功约定,分头到各处营盘走走,看将士们新年过得怎样。一功已经出寨了。我正要上马动身,忽然一个从南召县境内打粮回来的头目对我说,南召有人新从襄一陽一回来,听说谣传张敬轩和曹操在四川大败,大部分人马溃散,只带着少数残部逃人沪州,陷入绝地,还说杨嗣昌悬出重赏,限期捉拿敬轩归案。”

大家吃了一惊,尚未说话,尚炯也将他刚才得到的报告说了出来。尚炯和刘宗敏两人所说的消息来源不同,内容却大致不差,这就使大家不能不重视这个谣言,议论起来。李自成望望宗敏和医生说:

“你们告诉从南一陽一和南召两处回来的弟兄们,这谣言不要乱讲。显然这是无根之谣。田玉峰派人专门去襄一陽一打探军情,如有确实消息,自然会立即向老营禀报。在玉峰那里来人之前,咱们不用议论四川的战事吧。”他掩盖着心中的不平静,笑着向宗敏问:“你手下办文墨的那个王秀才,听说回去后不想来了,真的?”

宗敏压抑着心头怒气,苦笑说:“他原说告几天假回家去把老婆孩子搬来,谁知一回去就带着家里人逃往深山,来封书子说他不来啦,还劝说咱们不要攻洛一陽一。一切逃走的读书人,你都不许派兵去捉回来,他当然不再来啦。”

宋献策望着李岩说:“你瞧瞧,想多延揽一些读书人,在目前尚非时候。王秀才从十二岁开始应考,直到四十岁才进了学;中了秀才之后,仍然在穷山沟中教个蒙学度日,穷困不堪,别无前程。就是这样,他还要死抱住明朝的牌位不放,一心忠于明朝天子,顽而不化。这样人,他口中不言,心中何尝不骂我们是流贼,而称明朝为正统?他何尝明白,朱洪武尚未称吴王时,那班死抱着元朝牌位的读书人也是把朱洪武称做乱贼,而把元顺帝看成是正统天子。许多读书人不明事理,不识时务,就是如此。代代皆然,无足为奇。”

李岩说:“读书人受孔孟之教,被一个囫囵吞枣的‘忠’字迷了心窍,也不管其所忠者是桀,是纣,是独夫民贼。”

刘宗敏愤慨地说:“林泉,你把话说对了,可是还只说对一半。眼下闯王才到河南不久,大局还不分明,你们几位能够抛离家乡,抛开祖宗坟墓,前来共事,所以全军上下无不敬佩。可是目前,像你们诸位的人不多啊。有很多读书人还跟着官府一个鼻孔出气,说我们是流贼。明明是官军到处奸掳烧杀,苦害百姓,这班读书人装聋装哑,却硬是昧着良心,血口喷人,硬要造谣说咱们的人马奸掳烧杀。另有一班读书人,在等待,在看大势。我敢打赌,再过他妈的两三年,即令咱们还没有杀进北京,人们也会看清楚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老鸽野雀旺处飞,连鲤鱼也爱袱上水。到那时,还愁读书人不肯来么?那时候,哼,别说是山沟里的穷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在明朝做官为宦的,也会把头削得尖尖地来到咱闯王面前,求他重用。在眼下,谁要是来投闯王,自然会有亲戚朋友大骂他从贼谋反,不忠不孝。再过两三年,顶多三四年,有谁不来投闯王,他的亲戚朋友会怂恿他赶快来,巴不得他变成新朝贵人,自己也跟着沾光。俺是个打铁的粗人,说不清历代兴亡关头读书人是怎样变的,可是我看透了如今的读书人,他们呀,嗨,身穿-衫,头戴方巾,走着八字步,一开口子曰子曰,之乎者也,其实,有几个人的骨头里不浸透了势利二字?不信?到将来你们瞧着,咱们来个开科取士,凡考中者封官授职,准定会把贡院的大门挤塌!到那时,咱们设一个招贤馆,凡来归顺新朝的,求官做的,都请住在招贤馆中,大酒大肉款待。你们各位等着瞧,设个招贤馆,又该我费事了。”

牛金星说:“你是大将,管统兵打仗。南征北讨,就够你忙了。这招贤馆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宗敏说:“我是打铁的出身,我得把招贤馆的几道术门槛换成铁的。”

大家哄堂大笑。宋献策拍手说:“刘爷是痛快人,一语道破玄机!”

宗敏站起来说:“我要去几个营盘看看,失陪啦。”

除闯王外,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宗敏望望李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向牛、宋二人,笑着说:“我今日才看见红娘子,果然名不虚传。你们二位都是李公子的老朋友,何不做个保山,让他们趁此过年时候成亲算啦。日后打起仗来,哪有像这样从容工夫?”

宋献策本来已经同牛金星约好,今天要趁着在看云草堂谈话时候向闯王和李岩提一提这件婚事,没料到刘宗敏先说出口,不禁同时哈哈大笑。金星说:

“捷轩将军与我们所见相同,林泉兄与红娘子的确是天作良缘。这月老我是做定了。”

宗敏说:“我做事喜欢干脆痛快。你们要趁水和泥,趁火打铁,快点玉成他们,赶在这年节里把喜事办了拉倒。”

闯王说:“林泉和红娘子昨日才到,鞍马劳顿,风尘仆仆,尚未休息。捷轩,你急什么?此事我自有安排,不争这一时半刻。你莫急嘛。”

“好,不争这三天五日。这事由闯王主持,牛先生和军师为媒。我刚才只是想到了顺便提醒媒人一下,到拜堂成亲时不要忘了请我吃杯喜酒就行了。”宗敏说毕,哈哈大笑,拱拱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李岩同牛、宋和医生重新坐下,说道:“原来在路上我只听说捷轩将军是一员虎将,在战场上异常。漂悍,使官军望见破胆,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一个很有风趣的人物。”

闯王笑着说:“相处日久,你会愈觉得捷轩可爱可敬。这个人识字不多,可是决不是一个粗野武夫。他真正是大将之才,也是帅才,在咱们军中极有威望。尽管脾气有点暴,可是将士们还是喜欢在他的手下做事,也喜欢跟着他冲锋陷阵。他为人耿直爽快,打起仗来总是身先士卒,做起事来处处顾全大局。别看他刚才说话挖苦读书人,其实他对读书人也是很尊重的。老神仙,你说?”

一直很少说话的医生点头说:“我同捷轩在军中相处数年,深知他大公无私,心口如一,肝胆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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