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2)
轿子沿着武侯祠南面的大道继续上岗。武侯祠的大门朝东,一片瓦房从雾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祠的西边和北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但究竟是松树,还是柏树,却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树林望不到边。在石牌坊近处,有两个道童在路边放羊。这时已是初冬天气,草已枯黄,羊就吃着岗坡上的枯草,有时“咩咩”地叫几声。路旁已经有人在摆摊子。摊上除香表之外,还有纸扎的猪、羊,都是还愿的东西。山门前边也出现两个道重,正在扫路上的落叶。又走了几丈远,看见在庙左边的树林中有一些火光和人影。李管家是一个非常机警的人。他紧紧地跟在轿子后边,骑着一匹骏马。这时他向路旁的道童问道:
“什么人在树林中?”
道童回答说:“都是饥民。他们昨日不能进城,就住在树林中。”
左小姐看见这个道童,眉目清秀,十分英俊,大约有十五六岁,但因为轿子走得很快,一下子就过去了。走了几步,左小姐忍不住,叫轿夫停一停,然后问李管家:
“可不可以到武侯祠抽签许愿?”
李管家恭敬地答道:“请小姐赶快赶路,趁着雾气未散,多走十里二十里路,就应了昨日孙半仙的话,是个吉兆。”
左小姐听了也不坚持。轿子继续匆匆上岗。武侯祠所在的卧龙岗,是越往西去越高,十几里路尽是慢坡,道路坎坷。因为是黄土岗,多年来大车往返,大路被压成了深沟,这在河南就叫作大路沟,又经雨水冲刷,往往很深。在两道车迹中间,有一尺多宽的地面,被牛蹄踏得稍平,是人行路。而真正人行的路是在大路旁边的高处。仆人、轿子、骡驮子、左小姐的护卫亲军走在大路沟中。从南一陽一派来的步兵走在大路上边。走到离南一陽一城大约十五里处,正在岗脊上,有一段大路沟特别深,里边停着二三十副柴禾担子,堵塞了道路。挑柴禾的农民正在用干草弄成火堆,围着烤火。看见轿子和士兵前来,他们只顾烤火,也没有让路。士兵们吆喝辱骂,挑柴禾的农民仍不理会,只是问:
“城门今日开么?”
士兵骂道:“什么城门开不开,快走,别挡路!”见农民仍不让路,他们就骂出粗话,动手就要打人。卖柴草的农人忽然都跳起来,抡起扁担还击。一个骑马的官军军官大叫:“反了!反了!”可是农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用扁担打来。因为大路较窄,人马不能够展开混战,登时前边的官军措手不及,已被农民打倒了好几个。
正在这时,从路北边一里外的荒村中传来一阵紧急锣响,锣声中约有二百个穿闯字号衣的士兵从村中冲出,喊杀着向大路奔来。轿夫们一看是闯王的人马,早将轿子扔下,爬出大路沟,各自逃生。跑不出大路沟的,便被前边来的扁担打倒。护送的官兵虽有四五百之众,但一听说闯王的人马来了,刘光佐的士兵首先逃散。猛营的二百名将士还想抵抗,单救左小姐一人回城,不料从南边的茫茫白雾中也响起了呐喊声,传过来大声的呼叫: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留下轿子不杀!”
猛营官兵不知道闯兵有多少,害怕被四面包围杀光,因此有一半人也随着刘营的溃兵落荒而逃。左小姐的两百名护卫都是左良玉平日豢养的亲军和家丁,十分忠心。在危急时刻,他们在侍卫官和李管家的督率下死不溃散,扔下丫头、仆妇和骡驮子,抬起被轿夫们扔下的小姐和奶妈所乘的两顶轿子,且战且退。他们的箭法很好,使义军不断伤亡,而他们自己都是身穿铁甲,头戴铜盔,所以义军的箭对他们伤害不大。李管家向全体左营、猛营官兵悬出重赏,要他们死保小姐退回南一陽一城中,说是只要左小姐能够平安退回城中,为官的官升三级,当兵的升成军官,每人赏纹银五十两。
义军一则只有二三百人,二则都是步兵,三则怕伤了左小姐和奶妈,所以并不十分猛攻。那些在战斗开始时逃散的官兵,遇到在南边、西边埋伏的义军,有些被杀,有些被捉,大部分返身逃回,重新同且战且退的官军结合。由于他们一则知道别无逃走的路,二则听到李管家叫出的重赏,都突然变得勇猛起来。
眼看离武侯祠不过一里多远,背后的义军已不再追赶。李管家开始有点放心,勒马到左小姐的轿子旁边,说:
“请小姐不要害怕,到武侯祠就好办了。”
李管家同护卫军官有一个共同的想法:万一另有大股贼兵追到,就退入武侯祠中,凭着垣墙死守,等待城中救兵前来。
正走着,前边又遇到大群逃荒的饥民,惊骇的人群、担子和小车子拥塞道路。左营的护卫军官一马当先,大声吆喝,同时挥动大刀开路。不提防被一个逃荒的妇女一棍子打落马下。所有的灾民男女突然大变,大声喊杀,有的挥动棍棒,有的从破衣服中拔出宝剑、腰刀,在官军中乱打乱砍。
李管家武艺一精一熟,十分勇敢。他没有辜负几个月前左良玉交给他的重任,拼死也要把左小姐保住。他率领剩下的上百名左营护卫和一百多名猛营士兵左冲右突,不使乱民夺去两乘轿子,继续向武侯祠且战且走。接替抬轿的人都是左府的忠心奴仆,死不丢下轿子。倘有一个受伤,立即有另一人从旁接替。
乔装成难民的男女义军并不拼死抢夺轿子,也不拦住去路,战斗得十分灵活,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损伤。这样就使得李管家多了保护左小姐和奶妈且战且走的机会。
李管家已经身带两处轻伤,仍在前边开路。猛营军官刘千总在后边抵御追兵。
浓雾已经大半消散,距武侯祠只有半里远了。前边出现了一队骑兵,虽只两百之谱,却是军容甚整,打着“猛”字旗,一字儿排开,缓缓前来。李管家心中叫道:“好了!好了!猛帅的救兵到了!”他还看见,在卧龙岗下大约二里处,有数百官军,打着猛营旗帜,全是步兵,只有当官的骑着战马,呐喊着向西奔来,显然是第二批救兵已到。
李管家同前来的骑兵相距不到百步,清楚地看见为首的将军年纪很轻,生得极其俊秀,正沉着地从背上取下劲弓,搭上羽箭。其他骑兵也跟着张弓搭箭。李管家兴奋地大叫:
“请将军射退追兵,保护小姐进城!”
忽然众箭齐发,李管家第一个中箭落马,左军和猛军纷纷中箭。李管家明白箭中要害,自己快要死去,但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睁开眼睛打量着到了他面前的面貌俊秀的青年将领,问道:
“你是谁?”
青年将领用轻蔑的口气回答:“你想不到吧?我,李闯王手下女将红娘子便是!”
李管家浑身一颤,恳求说:“请将军勿伤害我家小姐!”随即死了。
抬轿的人们也中了箭,两乘轿子落在地上。
眨眼之间,骑兵驰到轿子附近,杀散了已经丧胆的官军。
青年将军勒马轿前,一看轿夫们或死或散,大声说道:“请左小姐和奶妈不要惊慌。前边路上土寇很多,万不可行,我特来保护你们!”
陈妈妈已经出轿,站在小姐轿前,说:“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不要伤害小姐!”
马上的青年将领说:“请妈妈放心,我们是奉闯王和高夫人之命,前来以礼相迎,既不伤害小姐,也不伤害妈妈。”
到这时左小姐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李闯王的俘虏。她将害怕的情绪丢开,变得高傲而沉着。论年纪她只有十四五岁,但毕竟是将门之女,性格刚强,而且几年来也经历了一些兵荒马乱,与深闺养成的小姐不同。她武艺不一精一,但也略知一点。这次离开南一陽一,她身挂短剑,以为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以自尽保护一身清白。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辜负养父的教育,决不受辱,不得已时只有自尽。她竭力保持镇静,带着高贵神态走出轿子,说:
“你们既然以礼相迎,为何杀死我的管家和众多家丁奴仆?”
青年将领答道:“这是万不得已,战场之上,只能如此,多请小姐见谅。轿夫尚未找到,速请小姐骑上头口!”
左小姐说:“我是当今名将之女,千金之体,决不落入流贼之手!”说罢突然拔出短剑,就要自刎。不意旁边一个乔扮灾民的女兵眼疾手快,一把将短剑夺去。
左小姐冷冷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青年将领明白了她的笑意,也在心中盘算。此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骡子,鞍镫俱全。青年将领向一个少年军校使个眼色,说:
“你抱左小姐骑在骡子上,倘有失误,闯王的军法不容!”又吩咐说:“你们先回夫人营中,我还要等候张鼐和慧梅。”
左小姐不愿上骡子,可是那个少年军校不容分说,自己先跳上骡子,然后弯腰用手抓住左小姐的两只肩膀,也不用别人帮忙,只轻轻一提,好像并不用力,就把左小姐提上骡来,放在自己怀中,紧紧搂住。陈妈妈看见左小姐已被放到大青骡上,自己也赶快上了另一匹骡子。
左小姐万没料到会这样上了骡子。她想着自己是一位千金小姐,竟然被一个少年流贼当众搂在怀中,实在是对她极大的侮辱。她挣扎起来,使出全身力气想挣脱搂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投身地面碰死,但是搂着她的手是那么有力量,使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毫无效果。当骡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忽然疑惑搂着她的士兵不是真的男人,可是她又望望那只抓着缰绳的右手,确实像男人的手一样结实,中指和食指长着老茧,特别粗壮。她断定“他”确实是个少年男贼,一种受侮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当混战进行的时候,猛如虎有五百人马正在城外附近巡逻,听见百姓说卧龙岗上有喊杀声,急趋而来。但到了岗下,见武侯祠前边有不少骑兵,而西边的杀声已经停止,他们害怕吃亏,赶快退回城中。
那立马卧龙岗武侯祠前的两位青年将领,一个是张鼐,一个是慧梅。他们各率一百骑兵,女兵们都是男装打扮。看见城中来的官兵走到岗前退回,他们也不追赶,赶快前去迎接红娘子。见了面后,知道左小姐已经接到,他们不多耽搁,只留下张鼐带着他的骑兵站在卧龙岗上,以防万一有猛如虎的人马前来追赶,而红娘子和慧梅一起率领女兵向北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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