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八章(2)
祭棚搭在朝一陽一门外、东岳庙附近,大路北半里远的一片空地上,坐北朝南。面对东关大路,贫民房舍拆除许多,很是宽大。临大路用松柏枝和素纸花扎一牌坊,中间悬一黄绸横幅,上书“钦赐奠祭”。牌坊有三道门,中门是御道,备皇帝亲来致祭,所以用黄沙铺地。从牌坊直到一箭之外的祭棚,路两旁树着许多杆子,挂着两行白绸长幡和中央各衙门送的挽联。路两旁三丈外搭了四座白布棚,每边两座,三座供礼部主祭官员及各衙门陪祭官员临时休息之用,一座供洪氏家人住宿休息。还有奏乐人们的小布棚,设在祭棚前边,左右相对。其余执事人员,另有较小布棚两座,都在祭棚之后。祭棚门上悬一黄缎匾额,四边镶着白缎,上有崇祯御笔亲题四个大字:“忠魂不朽”。祭棚内就是灵堂,布置得十分肃穆庄严。灵堂内正中靠后设一素白六扇屏风,屏风前设有长几,白缎素花围幛,上放洪承畴的灵牌,恭楷写着“故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太子太保、赐谥忠烈、洪公之灵位”。前边,左右放着一对高大的锡烛台,中间是一个白钢香炉。紧挨灵几,是一张挂有白围幛的供桌。灵堂四壁,挂着挽幛、挽联。灵堂门外和松柏枝牌坊的门两旁都有对联,全是写在白绸子和细白葛布上。所有对联和挽联,都是称颂洪氏忠君爱国,壮烈捐躯。京城毕竟是文人荟萃的地方,遇到皇帝为殉国大臣赐祭的难得机会,各大小衙门,各洪氏生前故旧,以及并无一面之缘的朝中同僚,有名缙绅,都送挽联,自己不会作挽联的就请别人代作,各逞才思,各显书法,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看那牌坊中门的一副楹联,虽然不算工稳,却写出了当时的朝野心情:
十载汗马,半载孤城,慷慨忠王事,
老臣命绝丹心在;
千里归魂,万里悲风,挥涕悼元老,
圣主恩深恤典隆。
如今且放下朝一陽一门外的“赐祭”地方不去详述,让我的笔尖转到热闹非常的正一陽一门。在正一陽一门月城内,正在日夜动工,为洪承畴修建祠堂。这项工程,由礼部衙门参酌往例,议定规制,呈请皇帝钦定,批交工部衙门遵办,然后由工部衙门的营缮清吏司①掌管施工,限期建成。该司原有工役多调作别用,乐得将工程交给最有面子和愿意出较多回扣的包工商人承建,趁机伙同分肥。尽管层层剥削,木匠和泥瓦匠仅仅至于不饿着肚皮,大批徒工是白干活儿,但是大家干活的劲头从来没有这样高过。洪氏的“壮烈殉国”的传说深深地打动了大家的心,连平日喜欢偷懒的人也不好意思偷懒了。由于这祠堂是皇帝“敕建”的,又是建在正一陽一门的月城之内,所以每天前来观看的人很多。有些人看过后心情激动,回去后吟诗填词,一则颂扬洪氏忠义,一则借以寄慨。据说有许多佳作,都是有名气的文人写的,后来都自己烧掉稿子,不曾有一篇收入文集,甚至对曾经做过这样的诗词也讳莫如深。
①营缮清吏司--简称营缮司,掌管修建宫殿、陵寝、城廓、牌坊、祠庙……等事项。
五月初四按历书是黄道吉日,也是择定的昭忠词正厅上梁的日子。上午已时正,正一陽一门月城中放了一阵鞭炮,随即奏起鼓乐,工部衙门营缮司派一位七品文官行礼上香,另一位八品官员跪读了上梁文,然后焚化。尽管有五城兵马司派兵丁弹压,驱赶拥挤的人群,但看的人还是将路边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想着从前几个经营辽东的大臣,如王化贞、熊廷粥、袁崇焕三个人,都落个被朝廷诛戮的下场,如今洪承畴却是固守孤城,城破被擒,骂敌不屈,绝食而死,忍不住小声议论,赞叹不止。
当昭忠祠上梁时候,崇祯皇帝正在平台召见群臣。他坐在御座上,脸色忧愁,眉头紧皱,白眼球因过分熬夜而网着血丝。臣工们看见他的双脚在御案下不住踩动,知道他常常因心情焦急上朝时都是这样,所以大家捏了一把汗,屏息无语,等候问话。他将御案上的一叠军情文书拿起来又放下,轻声叫道:“陈新甲!”
兵部尚书陈新甲立刻答一声,走到御案前跪下去叩了个头。但崇祯没有马上问话,又叫了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到面前跪下。有几件要紧事情他都要向大臣们询问,但是他的心中很乱,一时不知道先问哪一桩好。停了片刻,他又将户部尚书也叫到面前跪下。他将御案上的文书看了一眼,然后向陈新甲问道:
“自从江乔年在襄城兵败以后,两个月来闯贼连破豫中、豫东许多州、县,连归德府也破了,风闻就要去围攻开封。卿部有何援剿之策?”
陈新甲叩头说:“臣已檄催丁启睿、杨文岳两总督统率左良玉等总兵,大约有二十万之众,合力援剿,不使流贼窥汴得逞。”
崇祯对丁启睿、杨文岳的才干并不相信,也不相信左良玉会实心作战,叹口气,又问道:
“倘若援剿不利,还有兵可以调么?”
陈新甲回答说:“陛下明白,目前兵、饷两缺,实在无兵可调。倘若万不得已,只好调山西总兵刘超、宁武总兵周遇吉驰援河南。另外,陛下将孙传庭从狱中放出,命他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已经于一个月前到了西安,正在征饷集粮,加紧练兵。倘若能在短期内练成数万一精一兵,也可救援开封。”
崇祯转向新任户部尚书傅淑训问道:“筹饷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训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目前处处灾荒,处处战乱,处处残破,处处请赈、请饷,处处……”
崇祯几年来听熟了这样的话,不愿听下去,向工部尚书刘遵宪问:“为洪承畴设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绪?”
刘遵宪回答:“前几天就已经完全就绪。因为陛下将亲临赐祭,又将附近几家贫民破旧房屋拆除,加宽御道,铺了黄沙。”
崇帧又问:“命卿部在正一陽一门月城中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工程进行如何?”
“工程进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祯转向礼部尚书:“明日开祭,烦卿代朕前去。数日之后,朕必亲临致祭。子日‘祭如在’。《礼记》云‘祭祖主敬’。望卿与陪祭诸臣务须斋戒沐浴,克尽至诚,献飨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畴的儿子所刻承畴行状①,对承畴殉国经过叙述较详。朕看了两遍,深为感动。”崇祯热泪盈眶,喉头壅塞,停了片刻,接着说:“朕为一国之主,没有救得承畴,致有今日!……”
①行状--叙述死者爵里和一生行事的文字。
皇帝突然热泪奔流,泣不成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有的也陪着皇帝落泪。过了一阵,崇祯揩干眼泪,向大家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需要面奏?”
礼部尚书林欲揖赶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拟祭文,已进呈两日,不知是否上合圣心?如不符圣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谕。”
崇祯说:“朕心中悲伤,几乎将此事忘了!卿部所拟祭文,用四言韵语,务求典雅,辞采亦美,然不能将朕心中欲说的话说得痛快,实为美中不足。朕今日将亲自拟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揖叩头说:“臣驽钝昏庸,所拟祭文未能仰副圣衷,殊觉有罪。陛下日理万机,吁食宵衣,焦劳天下,岂可使陛下为此祭文烦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请客臣部另拟一稿,进呈御览。”
崇祯说:“不用啦。承畴感激朕知遇之恩,临难不苟,壮烈殉国,志节令名①光照史册。朕为他亲拟祭文,以示殊恩,也是应该的。”
①令名--美名
陈新甲说:“陛下为忠臣亲拟祭文,实旷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爱国的志士感受鼓舞。”
崇祯没再说话,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二更过后,崇领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改定祭文。当时,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宫内秉笔太监也有一两个可以代为拟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别人,习惯于“事必躬亲”,尽管他要处理许多重要文书,还是亲自动笔写祭文稿子。晚饭前他已经将稿子写成,晚饭后因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迸宫来向他禀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一陰一私琐事。通过曹化淳当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畴行状在京城散发极广,有些人与洪家毫无瓜葛,没有资格收到行状,也要想法惜到一份,誊抄珍藏。曹化淳还说,京师臣民团听说皇上将亲写祭文并将亲临东郊致祭,人人为之感动,口称圣明,都说有这样圣君,故有洪承畴那样忠臣。崇祯平时自认为是英明之主,对曹化淳并不完全相信,惟独今晚对他的密奏句句信以为真。曹化淳走后,他本来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将祭文稿摊在御案上进行最后修改。他首先默诵一遍,一精一神集中,心情激动,疲倦全消。
这篇祭文不长,在下午写成后就经过两遍修改,所以现在只改了几个字,便成定稿。对着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着两眶热泪,用悲痛的低声读了一遍: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
呜呼!劫际红羊①,祸深黄龙②。安内攘外,端赖重臣。吴天不吊③,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剥④,临轩洒涕,痛何如之!
①红羊--即迷信所谓红羊劫,谓国家遭受厄运。
②黄龙--即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县,金初国都。今吉林全境及辽宁省北部均其辖地。
③吴天不吊--上天不肯怜悯。
④罹此蹇剥--遭到倒霉运气。《易经》中蹇卦和剥卦都不吉利。罹音lí。
曩者青犊①肆虐于中原,铜马②披猖于西陵,乃命卿总督师旅,扫荡秦、蜀。万里驰驱,天下知上将之辛劳;三载奋剿,朝廷纤封疆之殷忧。方期贼氛廓清,丽日普照于泾、渭;诓料虏骑入犯,烽火遍燃于幽、燕。畿辅蹂躏,京师戒严。朕不得已诏卿勤王,星夜北来。平台召见,咨以方略。蓟辽督师,倚为干城。海内板荡③,君臣共休戚之感;关外糜烂,朝野乏战守之策。卿受命援锦,躬亲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国殇。呜呼痛哉!
①②青犊、铜马--王莽时两支农民起义军名称。此处泛作农民起义军的代称。
③板荡--《板》和《荡》都是《诗-大雅》的篇名,本是写周厉王无道的诗,后世引申沿用,成为世乱的代辞。
自卿被围,修逾半载。孤城远悬,忠眸难望一兵之援;空腹坚守,赤心惟争千秋之节。慷慨誓师,将士闻之而气壮;擂鼓督战,夷狄对之而胆寒。大臣如此勇决,自古罕有。睢一陽一义烈①,堪与比拟。无奈壮士掘鼠,莫救三军饥馁,叛将献城,终至一朝崩解。然卿犹督兵巷战,狂呼杀敌;弱马中箭,继以步斗;手刃数虏,血满袍袖;两度负伤,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虏涌至,遂致被执。当此时也,战鼓齐唁,星月无光,长空云暗,旷野风悲,微而忽零,浙沥不止,盖忠贞格于上苍,天地为之愁惨而陨泣!
①睢一陽一义烈--唐张巡与许远共守睢一陽一,对抗安禄山,殉国甚烈。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追入沈一陽一,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气噎泪流,欲语无声,倒地而死,目犹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呜呼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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