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十章(4)
李自成听罢,略一沉思,向在座的牛、宋等人环顾一眼,说:“你们看袁时中是不是真心归顺?因为我们与他素无来往,今番尧仙世兄前去说项,他不远二三百里要来谒见,倘若真是诚心归顺,那自然是一件好事,我们理应一视同仁,推心置腹相待。但我总觉得我们对此人尚不深知,也可能他看我们的势力大,不得不归顺,心里却仍然顾虑重重。尧仙世兄既然与他深谈过,又一起前来,想必能看出他究竟是否有真心实意。尧仙,你看他是真正怀着诚意么?”
牛-被闯王一问,倒有些犹豫起来,但他还是相信袁时中确有诚意,便说:“我看他是仰慕光辉,真心拥戴。如果不是真心,他何必远道来谒?何况他目前的人马不少,独树一帜也是可以的。”
宋献策笑道:“据我看来,袁时中所以归顺麾下,一则是因为麾下仁义之声,遍播中原,上膺天命,名在图谶,他也知道‘忠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跟着闯王打天下,日后功成名就,可以封妻荫子。二则也是形势所迫。因为现在他徘徊于鹿邑、拓城之间,往东去,有刘良佐、黄得功两支人马挡住去路,还有总督朱大典驻在凤一陽一,指挥刘、黄两镇向西进迫。既然不能东去,我们的大军又从西边开来,汉举、补之业已破了陈州,两面对他都在挤。他怕我们再向东去,会把他们吃掉,不如自己先来投降。所以他的归顺,既有诚意,也是势不得已。”
刘宗敏哈哈大笑,拍一下膝盖说:“还是军师说得对,一口咬在豆馅上!要不是我们大军东进,已经破了陈州,他也不会乖乖地跑来投顺。什么事都得力一个‘逼’宇。不逼他一下子,他还会在那里观望风色,左顾右盼,拿大架子哩!”
牛金星笑着说:“虽系大势所迫,究竟也还具有诚意,他才远道来晋谒大元帅。”
宋献策也说:“不管如何,他既然来了,我们就该以诚相待,推心置腹,不分彼此,他也就会变成闯王麾下的一员忠心战将。”
闯王点头说:“凡是来到这里的,我们自然都要待之以诚。泰山不厌土壤,江海不择细流,成大业者惟恐英雄豪杰不来。”说到这里,闯王忽把目光转向李岩:“林泉,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李岩自从来到闯王这里,因为自己觉得是比牛、宋后至的,且本无争功之意,因此每逢议事,从不抢先发言。现在因闯王问到了他,他便答道:“闯王将士,多数起自西北,河南将领,如今还不算多。袁时中虽系大名府开州人士,可是这几年多在豫皖交界地方,成为一方义军领袖。倘若他能诚意归顺,对河南、河北与皖西众多大小义军将领颇能号召。所以军师之言说得甚是。我们一定要优礼相加,使他成为闯王部下的一员忠心耿耿的将领。”
牛-接着说:“他的军师刘玉尺私下与我谈话,也说道闯王将士多起自西北,而袁将军是河北人,与闯王原非亲故,也无乡土之谊,投顺之后,他自然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部下将士也要化除隔阂。说到这里,他就探我的口气,说:‘听说闯王尚有掌上明珠,未曾许人,不知能否使袁将军高攀名门,与闯王令媛缔结良缘,日后既有君臣之谊,又有翁婿之情,岂不更好?’当时我说:‘既是袁将军有此美意,我一定转达闯王麾下。’”
高一功在大家发言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时候听牛-谈到袁时中要与兰芝结亲,便开口问道:
“他难道还没有妻室?”
“听说原来在家乡定过亲,后来那姑娘随父母逃荒在外,饥寒交迫,已经死去。”
高一功又问:“他今年有多大年纪?”
“不过二十六七岁。”
高一功摇摇头说:“二十六七岁,身为一军之主,难道没有妻室?”
“只是有两个女子为妾,并无正室夫人。”
高一功很干脆地说:“闯王只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这亲事不能结。”
未等别人开口,宋献策先插话说:“高将军为兰芝姑娘舅父,此言说得很对。闯王的千金目前还小,不到出阁年龄。但这门亲事既由他那方提出来,也不好拒绝。以我之意,要玉成这门亲事才好。结下这门亲后,就不怕他不忠心拥戴,甘效驰驱。”
刘宗敏笑着说:“军师,你胡扯!我看你也不能将双喜儿变成姑娘!”
献策说:“好办,好办。我包管大元帅得乘龙快婿,袁将军得人间佳偶。”
闯王说:“这就难了,我并不是爱惜一个女儿,但兰芝的年纪确实还小。”
宋献策仰起头来,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哉!自来公主下嫁,有亲生女儿,也有非亲生女儿。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文成公主也并不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啊。”
正说到这里,吴汝义进来禀报说,袁时中已到了二三里外。闯王马上站起来,就要出寨迎接。牛金星劝止说:
“阁下且慢。麾下虽然礼贤下士,延揽英雄,如饥似渴,但今日身份不同往日,不宜亲自出迎。”
李自成说:“还是出寨相迎好吧!人家远道来投,我也应当虚心相待。”
“麾下今日已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手下战将如云,连曹帅、张帅尚且奉麾下为主,何况他人。袁时中来,固然要以礼相待,但不必由麾下亲自远迎。”
“那我们应当怎样迎接呢?”
牛金星便说出他的一番意见来。闯王听了觉得有理,便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在驰往大元帅行辕的路上,张鼐不断在马上放眼四顾,但见处处青山绿野、春景如画。他满怀愉快,禁不住胡思乱想,慧梅的影子总是不离他的左右。他一路上陶醉在媚人的春色中,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狂热、甜蜜、充满新鲜、激动、期待、希望与苦恼交织的爱情之中。啊,初恋的年轻人,生活在提倡“男女授受不亲”时代的初恋人,爱情对于你,真像美妙而神秘的梦境一般。啊,在你的摇荡不定的心中有多少难忘的回忆与离奇的幻想!
近一年来,他每次同慧梅单独见面都感到拘束。慧梅也是一样。他们的眼睛再也不能像童年时期那样相对。他们的眼光很想互相看看,却不好意思地互相回避。常觉得有一肚皮话要当面倾诉,到见面时竟没话可说,或有话而吐不出口。在闯营的众多姑娘中,他觉得只有慧梅的一双眼睛最有神采,最聪明灵活。只要她的眼睛轻轻一瞬,就好像有无限情意泄露出来,使他的心旌摇荡。有几个甜蜜印象,使张鼐最为难忘。
最难忘,第二次攻开封他受伤之后,慧梅刚从临颍来到,去他的帐中看他。虽然已经知道他只是震伤,并不碍事,可是那一双可爱的眼睛是红润的,当着乍见他时几乎有泪水夺眶而出,随后她努力在眼睛里流露宽慰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很快会好的。”他那时也报她一丝微笑。
最难忘,近来几次同她邂逅相遇,亲兵们不在身边,他好像看见她的眼睛特别含情,妩媚,害羞,却同时焕发着平时没有的奇异光彩,像有一点轻微酒醉的神情。逢到这样时候,他总是低下头看她的马蹬或马蹄,而她也往往无端的脸颊飞红,赶快把眼睛转往别处,或者用手抚摩马鬃,或者玩弄马鞭。在这样眼色含情、无言相对的时候,他自己感到发窘,胸脯紧张,连呼吸也很不自然,想赶快分离又不肯走开,总是等她借故先走。啊,像这种奇妙的时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在困难的商洛山中,慧梅为保护高夫人腿中毒箭,快要死去。他来到她躺卧的大树下边,看见她的危险情况,几乎要失声痛哭。慧梅从昏迷中睁开了失去神采的眼睛,慢慢地认出是他,要将宝剑还他。他不要宝剑,拿话安慰她。这时候,他的心中酸痛,不知有多少眼泪在往胸中奔流;他巴不得立刻飞马到战场将官军杀光;他巴不得老神仙能够腾云驾雾来救活慧梅。他离开慧梅时候,哽咽默祷:“老天爷,请你随便损我张鼐的寿,让慧梅活下去吧!”这一次生死关头的痛苦经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最难忘,刚才在小河边同慧梅相遇。春风是那么柔和,一陽一光是那么温暖明媚,路边和河岸上茂盛嫩绿的春草被太一陽一一晒,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猜不透慧梅独自立在小河边想什么心事,但觉得她的面貌比平日更美艳动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对着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脸上多看。她的云鬓上插着几小朵半开的桃花,有一只蜜蜂绕着她的云鬓飞翔,不肯离开。有几片开败的桃花落在白马的鞍上和身上,她好像没注意,轻盈地腾身上马,有的花瓣儿就压在她的腿下。一只小蝴蝶在马尾边飞翔嬉戏,有时马尾轻拂一下,它全不管,继续接近马尾的左右款款飞舞。如今这印象活现在张鼐眼前。他的心飞回河岸,飞回刚才同慧梅停立的地方。他不觉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游缰,信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够像孙悟空那样会七十二变,变做像刚才看见的那个蜜蜂,永远绕着她的云鬓飞翔,十分亲近她但又不敢挨着她的耳朵和脸颊;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只蝴蝶,永远在她的马尾左右翩翩飞舞;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几瓣桃花,飘落在她的雕鞍上,任她在不注意中压在腿下,或飘落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任马蹄践踏,化成泥土,粘附着马蹄,随她愉快地奔驰而去。……
到了大元帅的辕门外边,他才从如醉如梦的相思中醒来,恢复了英武的青年武将气概,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一名亲兵,大踏步走进辕门。许多将领正准备走出辕门。张鼐向大家一拱手,来不及说话,赶快去见闯王。闯王在忙着批阅文书,望一望张鼐,觉得这小伙子满面红光,浓眉大眼,威武一精一神,真是可爱。他露出微笑,轻声吩咐:
“你来了好,快跟众位将领一起迎接袁时中去!”
“遵令!”张鼐又一叉手,转身退出。
李自成想起来高夫人今早对他谈的事,心中想道:“将慧梅配张鼐,真是天生佳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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