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十二章(4)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国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总是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献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认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献忠在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找献忠粗疏的时候猛然进攻,将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人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了启睿、杨文岳联营援汴,却不能到达开封近郊,又不能抢占朱仙镇,不得已退驻水坡集,贾鲁河上游被截断,既失地利,又缺人和,败局已经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取胜念头,而只是想着如何能够多支持数日,不要败得“倾家荡产”,连老本赔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复,而皇上也不敢对他治罪。
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颓然坐下,他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他不肯在脸上流露出过多的苦闷神色。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进人大帐,肃立等候,想知道他与丁督师和杨总督会议结果。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向他们轻轻挥手。大家明白必是会议又一次毫无结果,不敢多问,互相望望,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奴仆端进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浑水,说道:
“如今将士们连吃的都十分欠缺,还洗什么脚啊!”
奴仆说:“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了。天气炎热,大人还有脚气,不管水多么困难,也不能不让大人洗一次脚啊!”
左良玉严厉地轻声吩咐:“端走!饮马去!”
这个奴仆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是他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去,然后走前一步,恭敬地小声说:“大人,如今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将都想知道大人与丁、杨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决策。”
左良玉轻蔑地冷冷一笑说:“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沉默片刻,他又说:“你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
“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丁。杨两军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经快四更天气啦,请大人赶快休息一阵。”
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说道:“梦庚,老子今日处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梦庚有点吃惊,小声问道:“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良玉望一眼帐外,感慨地说:“看来他们中了瞎贼的计了!”
“大人此话怎讲?”
“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口,连兵器也都发还。丁、杨的士兵被俘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去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瞎贼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
“大人,难道了、杨两位大人不知是计?”
“在今晚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是又两次提到贼兵破商丘后对侯府派兵保护,百般照顾,好像故意试探老子。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战功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对我提这话是何用意?这不是对我有猜疑之心么?”
左梦庚劝解说:“请大人不要生气,也不必介意。只要我们一心报国,何惧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说:“刘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梦庚说:“也许被暗贼留住不放,在战争中也是常事。”
“哼,没有那么简单!”
左梦庚一惊:“大人……”
左良玉叹口气说:“你自幼随我作战,已经升为副将,竟然少一个心眼儿!”
左梦庚慌忙说:“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说:“你想,李自成这狡贼将你妹妹劫去,作为他自己义女,百般优待,必有深的用心。刘忠武既非有名战将,也非我的亲信,瞎贼留他何用?我担心的是瞎贼将他叫去,好言哄骗,然后命他带书给我。瞎贼也会命他拜见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无知,看见他以后必会伤心哭泣,然后按照闯贼的意思修书一封,命他带回。我不是担心他被留在贼营,倒是担心他带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给我的两封书信,说不定还有什么贵重礼物,回来时被丁、杨二营的游骑抓去,使我跳进黄河洗不清,岂不受冤枉的窝囊气?”
左梦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忽然冲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么事?”
“大人所虑很是。孩儿听说,有人仿佛看见,保定兵在昨日黄昏后抓到了一个什么人,后来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梦庚:“此事不假,只是后来没有再听到一点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对儿子说:“明日暗中打听,弄清是不是刘忠武给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轻轻叹口气,神色苦恼地低声说:“皇上多疑,又惯于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我们同丁、杨两军在水坡集决难取胜。将来丁、杨二人为要推卸战败之责,必会诬奏我们左营同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
左梦庚:“大人,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用说话。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谁对他也奈何不得。
左梦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劝他赶快休息。他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阵,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
“你派人两路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
刘副将恭敬地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花县、通许方面……”
左良玉:“往许昌的路上还有三个细作没有回来?”
“是,大人。他们大概去的远,尚未赶回。”
“好,你说说杞县、通许方面。”
“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面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哄传将有闯贼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
左良玉说了句:“明日再探!”挥手使刘副将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人泄露他的打算,只是想着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说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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