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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十三章(4)

两位皇亲叩头离开以后,崇祯在乾清宫的暖阁中又坐了一阵,默默地想着心事。如今最后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头已经破灭了,剩下的心事只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尽殉国。二是宫眷们如何发落,不能使他们落人“逆贼”之手,有辱国体。关于第一个问题,虽然二皇亲建议他在宫中举火自焚,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既死得壮烈,也不使“贼人”戮辱他的尸首,然而他还有别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为做皇帝养成的习惯,此刻他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情。关于第二个问题,三天来他不断在心中考虑,已经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后时刻他不肯宣布他的决定。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如何使他的三个儿子逃出宫中,尤其是应该使太子活下去,以后好恢复江山。他此刻已经既没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对自尽怀着恐惧,可以比较冷静地进行思考,大有“视死如归”的心态。

忠心的吴祥,因在窗外听到二位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自焚,皇上并没有说不同意。他想焚烧乾清宫和三大殿必须事先准备好许多干柴,到临时就来不及了。他走进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本来想问一问是否命内臣们立刻就准备柴禾,但是不敢直问,胆怯地问道:

“皇爷,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祯问道:“王承恩现在何处?”

“他在乾清门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来了么?”

“奴婢差内臣飞马去城上传旨,叫他们速速进宫。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到他们,请皇爷恕奴婢死罪,看来他们都躲起来了。”

崇祯恨恨将脚一顿,骂道:“该死!”又说:“牵御马伺候!告诉王承恩准备出宫!”

吴祥骇了一跳:“如今出宫去要往何处?”但是不敢多问,立刻叩头退出,照皇上的吩咐传旨。他知道皇上已经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条心,决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准备好许多干柴,一旦要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就来不及了!

崇祯走出乾清宫,对一个内臣吩咐:“将朕的三眼铳①装好弹药!”然后由一个小答应提着宫灯,绕过乾清宫的东山墙,向养德斋走去。

①三眼铳--明代火器,较大的称为炮,较小的称为铳。三眼铳是一种很小的火器,有一个大约二尺长的柄,上端有三个铁的铁筒,都可以从前口装药和铁子,从后边点燃火线。

乾清宫的宫女们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内城,皇上不是自尽,便是被杀。想着她们自己一定将被奸一一婬一一或者杀戮,大祸就在眼前,分成几团,相对流泪和哭泣。只有魏清慧没有同她们在一起哭泣。她刚才跟着乾清宫两三个头面太监悄悄地站立在贴近东暖阁的窗外窃听。当二位皇亲从乾清宫退出时,她暂时躲进一处黑影里;后来吴祥进到暖阁中向皇上请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国前的动静,她较所有的宫女都清楚。当崇祯从暖阁中出来时,她赶快脚步轻轻地走回乾清宫的后边,先告诉别的宫女:“姐妹们,皇上要回养德斋,都不要再哭了。”然后她回到养德斋的门口,恭候圣驾。

崇祯的心绪慌乱,面色惨白,既想着自己的死,也想着许多宫眷、太子和二王的生死问题。他由魏清慧迎接,回到养德斋,颓然坐到龙椅上,略微喘气,向这个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觉叹了一口气。魏清慧赶快跪到他的面前,用战栗的低声说道:

“国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过,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宫的众都人受皇爷深思,决不等待受辱。皇爷一旦在乾清宫中举火,奴婢等都愿赴火而死,以报皇恩!”

崇祯的心中一动,想道:“莫非她窃听了朕与二位皇亲的密谈?”倘若在平时,他一定会进行追问,严加处分,但是此刻即将亡国,他无心理会窃听的事,对魏清慧说道:

“为朕换一双旧的靴子!”

魏清慧赶快找来了一双穿旧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换上。崇祯突然站起身来,又吩咐说:

“将朕的宝剑取来!”

魏清慧赶快取下挂在墙上的御用宝剑,用长袖拂去了剑鞘上的轻尘。她自己从来没有玩弄过刀剑,也不曾留意刀剑应挂在什么地方,在心慌意乱中她站到皇上的右边,将宝剑往丝绦上系,忽听皇上怒斥道:“左边!”她恍然明白,赶快转到皇帝的左侧,将宝剑牢牢地系在丝绦上。崇祯看了魏宫人一眼,看见她哭得红肿了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想着连宫眷们也跟着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伤地小声说道:“朕还要回来的!”随即大踏步往乾清宫的前边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经问过吴祥,知道皇上听从了两皇亲之劝,打消了出城之念。他原来决定伏地苦谏,这时也不提了。

吴祥猜到皇上只是想在亡国前看一看北京情况,为防备城中突然起变故,所以要多带内臣,以便平安回到宫中,举火自焚。他也挑选了乾清宫中参加过内操的年轻太监大约三十余人,各带刀剑,肃立在丹墀下边。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恩的身旁,崇祯向王承恩问道:

“人都准备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爷,都遵旨在承天门外等候,连同奴婢手下的内臣,共约三百五十余人。又从御马监牵来了战马。”

吴祥接着说道:“启奏陛下,乾清宫中前年参加过内操的年轻太监也有三十余人,都在丹墀下边等候扈驾!”

“乾清宫的内臣们留下,不要离宫。”

吴祥说:“皇上出宫,奴婢们理应扈从。”

崇祯点头示意吴祥趋前一步,小声说道:“朕还要回官来的。乾清宫的内臣们一出去,宫女们不知情况,必然大乱;乾清宫一乱,各宫院都会跟着大乱。你留下,率领内臣们严守本宫,等朕回来。”

吴祥跪着说:“请恕奴婢死罪!要为乾清宫准备柴草么?”

崇祯迟疑片刻,在心中说道:“都是想着朕应该举火自焚,唉,只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梦!”他没有回答吴祥的话,对王承恩说道:

“我们走吧!”

崇祯的御马吉良乘早已被牵在乾清门外等候。一个小太监搬来朱漆马凳。崇祯上了七宝搂金雕鞍,一个长随太监替他牵马,绕过三大殿,又过了皇极门,在内金水河南边驻马,稍停片刻。他回头看了一阵,想着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宫殿和雕栏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转眼间将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泪也夺眶而出。要放火烧毁么?他的心中迟疑,下不了这样狠心,随即勒转马头,继续前行。

崇祯只有王承恩跟随,一个太监牵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从来没有如此走过夜路。他孤孤单单地走出午门,走过了两边朝房空荡荡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门,又到了大致同样的一进院落。这一进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门和承天门之间虽然也有东西排房,但中间断了,建了两座大门,东边的通往太庙,西边的通往社稷。崇祯在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着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从没有怠于政事,竞然落到今日下场:宗庙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滚出眼泪,在心中连声悲呼:

“苍天!苍天!”

崇祯满怀凄怆,骑马出了承天门,过了金水桥,停顿片刻,泪眼四顾。三四百内臣牵着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祯的心绪已经乱了,出宫来无处可去,大胆地向他问道:

“皇上,要往何处?”

崇祯叹息说:“往正一陽一门去!”

王承恩猛吃一惊,赶快谏道:“皇爷,正一陽一门决不能开,圣驾决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为一国之主,只想知道贼兵进人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杀戮朕的子民。你们随朕上城头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监立即上马,前后左右护驾,簇拥着崇祯穿过千步廊,走出大明门,来到棋盘街。前边就是关闭着的正一陽一门,瓮城外就是敌人,再往何处?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这当儿,守城的太监们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棋盘街灯笼零乱,人马拥挤,以为是宫中出了变故,大为惊慌,向下喝问何事。下边答话后,城上听不清楚。守城的太监中有人声音紧张地大叫:

“放箭!放箭!赶快放箭!皇城里有变了,赶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转过来,往下开炮!”

在棋盘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炮!是提督王老爷到此,不是别人!”

城上人问:“什么?什么?到底是谁?”

王承恩勒马向前,仰头望着城上,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是我!我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的王老爷。是圣驾来到,不必惊慌!”

城头上一听说是圣驾来到,登时寂静。没有人敢探头下望,没有人再敢做声,只有从远处传来的稀疏柝声。在城头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见一根高杆上悬着三只白灯笼,说明军情已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

一天来,崇祯的一精一神状态是一会儿惊慌迷乱,一会儿视死如归,刚才他离开宫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风一吹,头脑已经清醒许多。此刻他立马在棋盘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惊,心态更加冷静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过来,心中自问:“如此人心惊疑时候,朕为何要来这里?”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头,看一眼外城情况。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经到了此时,内城即将不守,自己的命已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头上看看贼兵在外城杀人放火,已经无济于事了。

“唉!”他心中叹息说,“眼下有多少紧急大事待朕处理,一刻也不能耽误!不能耽误!……回回宫,赶快回宫!”

此时,三四百人马拥挤在棋盘街,十分混乱。王承恩知道皇上急于回宫,到他的面前说:“请皇爷随奴婢来,从东边绕过去!事不宜迟!”崇祯随即跟着王承恩,在太监们的簇拥中由棋盘街向东转取道白家巷回宫。白家巷的南口连着东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栅栏。在迸人栅栏时,他忽然驻马,伤心地回头向正一陽一门城头望望,才望见城头上悬起来三只白灯笼。其实,这三只白灯笼早已悬挂在一根高杆上,只是崇祯和他周围的太监们刚才拥挤在棋盘街,站立的角度不对,所以都没看见,现在才看清了。

原来事前规定,当“贼兵”向外城进攻紧急时,挂出一只白灯笼;开始攻人外城,挂出两只白灯笼;已经有大批人马进人外城,到了前门外大街,接近瓮城,立刻挂出三只白灯笼。现在崇祯望见这三只白灯笼,突然瘫软在马鞍上,浑身冒出冷汗。他赶快用战栗的左手抱紧马鞍,而三眼铳从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牵马的太监弯身从地上拾起三眼铳,双手捧呈给他,但他摇摇头,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来到东长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进长安左门,进承天门回宫;往东向北转,可以去朝一陽一门。王承恩向他问道:

“陛下还去何处?”

崇祯的神智更加混乱,只想着敌人何时攻入内城,他应该如何殉国,宫眷们应该如何处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智混乱中还在幻想着吴三桂的救兵突然从东方来到,所以漫然回答说:

“往朝一陽一门!”

向朝一陽一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边出现了一座十分壮观的第宅,崇祯问道:

“这是何处?”

一个太监回答:“启禀皇爷,此系成国公①府。”

①成国公--朱勇是明成祖的开国功臣,封为成国公,永乐四年卒于军中,世袭至最后一代成国公名朱纯臣,甲申三月降李自成,随后被杀。

崇祯说:“叫成国公出来!”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国公府门前的东西两座石牌坊之间,有一个太监下马,去叫成国公府的大门,里边有人问:

“是谁叫门?有何要事?”

太监回答:“是钦命京营提督,司礼监王老爷有事拜见国公。”

门内声音:“国公爷在金鱼胡同李侯爷府赴宴未回,请王老爷改日来吧!”

叫门的太监回来对王承恩说:“内相老爷,今晚不会有谁设筵请客。朱国公一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为捐助军饷而来,所以托词回绝。我告诉他说是圣驾到此好么?”

崇祯轻声说:“见他也是无用,回宫去吧!”

在走往承天门的路上,崇祯对王承恩伤心地说道:“从朱勇封国公,至今世袭了两百三十多年,与国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连朕身边的秉笔太监也不肯见,实实令人痛恨!”

快走到长安左门的时候,崇祯经过这一阵对自己的折腾,头脑完全清醒了。如今已经三更以后,他需要赶快处置宫中的大事和准备身殉社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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