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八章(2)
宋献策随即起身,招呼刘体纯走出御帐,又将李双喜叫到面前。因为已经是初夏时候,天气晴暖,又无劲风,所以御帐的帘子敞开着。李自成和刘宗敏、李过、谷英都暂时停止讨论作战计划,等待着宋献策处理吴三桂差人来下书的突发事件。李自成是面南而坐,可以清楚地望到帐外。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刘宗敏、李过和谷英三人只须略微侧转脸孔,都可看见御帐前边的情况。
大家看见宋献策用右手拄着一根短粗的、下端带有铁箍的藤术手杖,左手抬起来比画着,对刘体纯和李双喜低声吩咐。虽然坐在御帐内的人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话,但可以看见刘体纯和李双喜立刻分头走开,不敢耽误。
宋献策回到帐中,在原处坐下,虽然情绪不兔紧张,但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吴三桂必是看见战局对我不利,差人前来下书。”
刘宗敏忙问:“难道这小子敢劝我们投降?!”
“那他不敢。据我猜想,他定是为着多尔衮尚未进关,凭着满洲兵的声势,狐假虎威,与我私下商议,交出他的父亲吴襄,释放他的母亲及一家三十余口,他在战场上让我半棋。”
李自成向军师问道:“这件事如何应付?”
刘宗敏立刻代军师回答:“不用回答,只将来的下书人斩了,将头颅交给他的随从带回,这就是给吴三桂的回答!”
宋献策笑着说:“我们先不谈此事,且看吴三桂的来书如何写法。”他又转望着李自成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等看了吴三桂的书子以后,再作定夺。我们可以因计就计,求其对我有利。”
这时候,大约五十名御营将士走来,刀剑出鞘,闪着银光,另有二十名将士拿着弓箭和轻火器,紧跟在后。这两队御营将士虽然人数不多,却队伍雄壮,步伐整齐,一精一神饱满,到了御帐前边,肃立守卫。原来那二十名弓箭手和火器手走在后边,此时队形忽变,他们一部分张弓搭箭,面向河滩上的小路,注目不发,火器兵也端起鸟铳,火绳已经点燃,正面对同一方向。李双喜匆匆将队伍检查一下,走进御帐,跪下说道:
“启奏父皇,儿臣遵照军师指示,调了一千名御营将士,从河岸起,沿着小路两旁,严密警卫,直达御帐周围,已经部署完毕。”
李自成知道吴三桂只差一个武官带领两个亲兵前来下书,两个亲兵不许走上石河西岸,只许那个军官上岸递交书信,军师吩咐如此部署警卫,无非是要使敌人看见我方的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他挥手命双喜退出,随即向宋献策看了看,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看来你与军师的主张不同。军师偏重在‘走为上计’,你偏重在明天与敌人拼力一战,先挫伤敌人气焰,然后撤退。你可是这个意思?”
刘宗敏说:“不,皇上,我实际上与军师主张相同,既主张拼力一战,也主张‘走为上计’。”
大家都觉诧异,一齐望着他:“啊?此话怎讲?”
刘宗敏正要将他的意见说清楚,刘体纯拿着吴三桂的书子进帐了。
刘体纯并没有将吴三桂的书子捧呈到李自成面前,而是躬身送到刘宗敏面前,说道:
“请刘爷亲启!”
刘宗敏感到奇怪,将书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间的一行字分明写道:“刘捷轩将军勋启”。刘宗敏暂不拆封,问道:
“是不是为救他父亲的事?”
刘体纯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问过来人,不仅为着救他父亲吴襄的事,也要救他的母亲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吴三桂怎么知道我的字叫做捷轩?”
“吴三桂的细作在北京到处都是,刘爷的表字岂能不知?”
“既是为着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亲人,为什么他的书子不是呈交我们的皇上,写给我刘宗敏有啥用处?”
“不,刘爷,我问了下书的人,他是吴三桂的一个亲信。他说,谁都知道,你刘爷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们皇上面前说话算数。给你写这封书信,等于写给我们皇上。还有,他已经受封为清朝的平西王,如给我们皇上写书子,如何称呼,很不好办。称陛下,他不甘心,多尔衮会治他死罪。称将军,他怕触怒我们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吴三桂很有心计,决不是一般武将可比。吴三桂写的这封书子不写给我们皇上,写给你刘爷,正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刘宗敏听刘体纯的解释很有道理,就将密封的大信封撕开,抽出里边的两张八行信笺,匆匆看完。尽管刘宗敏读书很少,但对吴三桂在书信中所写的主要意思还是一目了然。他对吴三桂在书信中的口气很不满意。但是他没有大骂,也没有说一句话,将他看过的书信放到李自成的面前。人们看见他左颊上的几根黑毛随着肌肉的痉挛而动了几下。
李自成看了吴的书信以后,脸色沉重,暂不做声,将书信递给军师。他在心中盘算,明日满洲兵参加大战,大顺军的处境确实不利,十之八九要吃败仗,所以吴三桂的来书虽是要求释放他的父亲到山海城中和保护他在北京的母亲与全家平安,但语气上好像他已经胜利在握,毫无乞怜之意。李自成看了书子后虽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愤恨,却无可奈何。趁宋献策与李过等传阅和推敲敌人书信时候,他向刘体纯问道:
“德洁,满洲兵是否已经进入关门?”
刘体纯回答:“臣也问过前来下书的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实话。据臣判断,已经有两万满洲兵来到山海,驻扎在欢喜岭一带休息,多尔衮的大营驻扎在威远堡中。满洲兵尚有数万在后,将于今明两日内陆续来到。”
“满洲兵尚未进关?”李自成蓦然问道。
“满洲兵日夜赶路,大概要在欢喜岭休息之后,今夜进关,明日参加大战。”
李自成向刘宗敏和李过等望了一眼,又转向军师问道:
“献策,对吴三桂的书子如何回答?”
宋献策说道:“依臣愚见,吴三桂虽然降了满洲,成了汉族败类,但回书中既不要以恶语相加,也不要绝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于如何措辞,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说道:“孤有一个主意,说出来你们各位斟酌,马上决定。”
刘宗敏问:“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员持一封简单回书,去山海城中与吴三桂当面商量。倘若吴三桂念大汉民族大义,拒绝满洲兵进入关门,我立即护送其父吴老将军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亲及全家大小不但一个不杀,还要受我大顺朝优礼相待,随后全部送来山海。崇祯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里,由他供养,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对故主崇祯的忠心。”
李过问道:“不怕他拥戴崇祯的太子,以恢复明朝为名,号召远近,与我为敌?”
李自成没有回答李过,向军师问道:“献策,他会要崇祯的太子么?”
宋献策回答说:“皇上此计,是从东周列国时候‘二桃杀三士’故事中变化出来的,但可惜满洲大军已到,吴三桂必不敢留下崇祯太子。不过,可以试试。目前形势险恶。兵法云‘制敌而不制于敌’,我已无制敌之策,这一计不妨一试,不成功对我无损。俗话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将此事写进刘爷给吴三桂的回书中?”
“写在回书中。只要吴三桂拒绝满洲兵今夜入关,我们立刻将他的父亲吴老将军与崇祯三个儿子护送到山海城中,并派去五千一精一兵协守关门,另外派两万一精一兵从别处出长城,袭击满洲兵的后路。我大顺朝论功行赏,我将立刻敕封吴平西为亲王,‘世袭罔替’。这封回书不叫随营文臣动笔,以免走漏消息,还是由军师在御帐中立刻写成为好。宗敏,你的大顺朝提营首总将军印章可在身边?”
刘宗敏点头说:“带在腰间。”
“那好,那就省事了。献策,那边的小桌上有笔墨纸砚,也有现成的小椅子,你就写吧。啊,不。还要叫一位钦差大臣随同来的官员去山海城中,将这封书信面呈给吴三桂,劝说吴三桂拒满洲兵于关门之外。此人,此人……只有张若麒是吴三桂的故人,最为合适。军师,你看如何?”
宋献策问道:“这,这……给张若麒什么名义?”
李自成略一思索,说道:“大顺朝兵政府尚书衔实任东征御营总赞画。”
宋献策赶快离开御前,到御帐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从一个木匣中取出素笺,开始磨墨。李自成命双喜立刻到张若麒的帐中,向张若麒如此如此传谕。双喜不敢迟误,立刻去了。
张若麒明白大决战就在明天上午,他是新降顺大顺朝的文臣,手中无兵,必死于乱军之中。正在发愁,看见李双喜来到军帐前边,他大出意外,从地上一跃而起,出帐相迎,赔笑躬身施礼,让李双喜进帐坐地。李双喜说:
“张大人,目前事情紧急,我是来传达上谕,说完就走,不进帐啦。”
“有何上谕?”张若麒惊问。
李双喜说:“吴三桂派人前来下书,这封重要书信是写给刘爷的,听说十分重要。此刻宋军师正在御帐中替刘爷写回书。皇上吩咐,请你辛苦一趟,随着吴三桂差来的下书人去山海城中一趟,将这封回书面交吴三桂。你去时可带一个贴身仆人,不用携带亲兵。你同仆人的马匹,立刻备好,说走就走。御营事忙,我告辞了。请张大人现在就到御营一趟,皇上和军师一定会有重要话当面吩咐。”李双喜拱拱手,转身走了。
张若麒心中狂喜,暗中说:“这是我的大幸!”但是这狂喜丝毫没有流露出来,立刻吩咐他的贴身仆人赵忠将两匹马赶快备好等候。仆人问道:
“要到什么地方去?”
“此是机密,不许打听,也不许走露风声!”
“换洗衣服都带上么?”
张若麒刚要点头表示同意,忽然又沉下脸来大声责备:“黄昏前就要赶回来向皇上复命,带什么换洗衣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故意将声提高,使站立在附近的亲兵们都能听见。他又向仆人大声吩咐:
“赵忠,快去备马!”
他回到帐中,拿出所有银两,旋又全部放回,只取出二十两,带在身上,然后整一整衣帽,大步向御帐走去。他看见御帐附近,直到河边,布满一精一兵,不觉心中大惊,暗中说:明日这一带将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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