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第二章 竹千代学艺(2)
饭团里放了梅子,还有一条红色腌鱼。竹千代颇为羡慕地瞥了一眼,“浑蛋!”奥山传心呵斥道,“大将怎可与家臣吃同样的食物?这可是你祖母为你准备的午饭!”
竹千代点点头,大口嚼起炒米来。
“大将的修为和小卒的修为,必须从一开始便截然分开。”奥山传心故意咂着嘴,吃着腌鱼,“竹千代可想成为别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没有烦恼,因为生命和生计都已托付给主君。但一旦成为大将,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说,还必须研习学问,学习礼节。要想拥有好的家臣,还必须将自己的美食让给家臣,让他们感觉到温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明白这一切,就大错特错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这些事情?不说别的,你身体如此单薄。”
“……”
“哼,你的眼神不对,是否想说体瘦与吃得不好有关。这种想法可不对。”
“哦。”
“作为大将,要吃朝霞和彩云,强筋健体;内心哭泣,脸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严肃地思索着,奥山传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奥山传心教授他时,总是在玩笑中蕴藏着道理,旁敲侧击地引导对方。
“认为朝霞不能变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将,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武士。人与人有贤愚巧拙之别,你认为原因何在?”
“这个……”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当然,这并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样。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说,如不能进行正确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进 行了正确的呼吸,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的呼吸不够正确,那也不行。你明白吗?空气中蕴含着天地间的精气。从空气中摄取精气的多少,决定了一 个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奥山传心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雪斋禅师考问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腾你了。雪斋禅师教你坐禅时,是否让你先从调节气息 开始?气息紊乱则不能做任何事。无论痛苦、悲伤、高兴,还是志气昂扬,如能呼吸摄取天地间的精气,将来就大有作为。雪斋禅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 人呀!”
竹千代点了点头。奥山传心不过是想给最近在临济寺学习坐禅的他一些点拨。“好了,今日刭此为止。我们回去吧。”
吃完,奥山传心腾地站起,迈步就走。竹千代赶紧将炒米袋子束在腰间,匆忙跟上。就在二人从小路迈上官道时,一个衣衫褴褛、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男孩的女子 在他们面前站住。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腰间挂着短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破布卷。她身边那个孩子满脸菜色,耳朵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如乞 丐一般可怜。
“哦……”奥山传心先于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为腰间带着刀,那女人简直就像一个正在赶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长途跋涉到这里的,是武士的家人吗?”
“我想去骏府的少将宫町。”
“少将宫町……”奥山传心回头望了望竹千代,“你为何不堂堂正正从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还带着个孩子。”
“哦,你好像是从三河来。边走边说吧,请问你是谁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我要去一个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师,寺内还有一位结庵而居的源应尼……”说着,他靠近了竹千代,低声问道:“你有印象吗?”
竹千代轻轻摇了摇头。他感觉似听说过,又似没听说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来背那个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劳了。”
竹千代好似下定决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来背你,我们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气。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沾满鼻涕的脸蓦然贴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谢,“听说冈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将官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在,在。”奥山传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赶紧摆手道,“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倒是有些缘分……”
“噢,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们的生计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过冈崎城。你的亡夫,叫什么?”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本多平八郎。”
“哦?原来是本多平八郎夫人,这个孩子,定是他之后了。这孩子将来定能继承他父亲的风骨,夫人……”
奥山传心连声赞许,并回首望着竹千代,“真是个好孩子。这可是闻名遐迩的勇士的儿子。你也要向他学习。”
竹千代已是双眼通红,加快了脚步。
到骏府后,竹千代看到过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和身残之人。他们既不能抢,又不能偷,处处被驱赶,最后又返回到城下。“天下 有多少这样的流民呢?”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隐隐作痛。当他把这些告诉雪斋禅师时,禅师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语道:“能够统一天下的人,必须尽早出现。”玩乐 的时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抛之脑后。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令他心头无比难受。
他们便是祖母经常向他提起的一门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这个孩子,其祖父忠丰在首次进攻安祥城时,为了保护竹千代之父英勇献身;忠丰之 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进攻安祥城的战斗中,为打开进攻的缺口,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中。据说那时,忠高年轻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听说祖母曾将忠高的夫人带到骏府。但性格倔强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后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说,即使混迹于男人们之间,也要一边在三河耕种,一边抚育本多家的遗孤。“那样才能让生出来的孩子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斗志。”听到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体中流淌。
我有着这样的家臣……他与其说感到自豪,不如说被深深的悲哀笼罩了。难道那一门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终于要离开三河,沦落为流民吗?竹千代轻轻摸了摸后背 上这个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亲嫁到冈崎城时带过去的种子种出的棉花织成的。那布此时异常粗糙,甚至连纹理都已看不出来。那女人的前襟也散发着阵阵恶 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奥山传心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女人道:“自从今川的城代去了冈崎,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吗?”
“没有。”
“更严苛了?”
女人没有正面作答:“因为要随时防备尾张。”
“松平的家臣生计怎样?”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却没听说做过新衣。”
“哦……那么,身在骏府的竹千代,便是你们唯一的寄托了?”
“是。而且……”
正在此时,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来,大概是太饿了。竹千代赶紧解下拴在腰上的饭袋,递给那孩子。
在少将官町入口处,竹千代和奥山传心告别了本多夫人。她说要去拜访智源法师,也定会顺便去拜访源应尼。
连祖母都赞不绝口的品行高贵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智源院的山门,奥山传心装得若无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将不坚强,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场。”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也已十一岁,该向众人展示你的力量、捍卫自己的领地了。”奥山传心佯作轻松地笑道,“现在还不迟。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们玩耍了。我现在去见雪斋禅师。”走到门前,他高声叫道:“竹千代回来了!”然后迅速离去。
竹千代迈进大门,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来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与七郎,一言未发就进了卧房。鸟居元忠规规矩矩地跪在卧房里等着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会。他倚着桌子颓然坐下,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吗?”元忠问道。十四岁的元忠体格已十分健壮。
“元忠!”
“在。”
“你应该知道一些冈崎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吗?”
“是。”
“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应该是。除了少量粟和麦子,他们只能靠草根勉强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给女儿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惊讶,“他女儿多大?”
“十一岁。”竹千代睁大眼睛盯着元忠。来到这个世界十一个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做过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都是实情。如果因为听到实情而发怒,就太不应该了。但理解毕竟战胜不了感情。此时,退下去的元忠又回来了。“少主。”他伏在门口。这时竹千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恶!什么事?”
元忠直直地盯着竹千代,“松平的使者来了,求见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顿感如芒在背,不禁眉头紧皱,“有什么事情?你去应付好了。”
但元忠并没有退下去,依然紧盯着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见人!”
“少主。”元忠打断竹千代的话,“您知道故国家臣们的心情吗?您知道他们生活在何等境况之中吗?”
“怎么,你要抗命?”
“不错。”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们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当然要反抗!”
竹千代双眼喷火,盯着元忠。元忠毫不示弱。两个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说,家臣们是为我着想,才被迫向骏河人低头?”
“不!”元忠激动地反驳道,“如只是为主君着想,他们决不可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那么,他们是为谁忍辱负重?”
“一旦有战事,冈崎人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父亲战死了,就把儿子顶上去;而现在,却要每天饿着肚子,咬牙忍泪,在骏河人的统治下忍辱偷生……但他 们在战斗时,却高举武器英勇前进,敌人闻风丧胆……主君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认为,他们只是为主君着想才如此英勇吗?元忠不这样认为!他们在期盼,希望能 够将未来托付给主君!因为满怀期待,才能忍辱负重。”
“哼!”
“他们并非仅仅为主君着想,因为主君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见他们?您为何不让他们看到,您对他们的痛苦了如指掌?为何不告诉他们‘再忍耐忍耐’?”说到这里,元忠已泪如雨下。
竹千代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没有做声。眼下他终于明白,鸟居忠吉为什么要特意将儿子元忠送到他身边。“就连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将家族中人团结起来的主君就是无能之君,能够不负众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还要让我代您去接见他们,还要继续辜负他们、亏欠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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