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第七章 脱身之计
太阁和关白在吉野的游玩并不令人满意。与队列的华丽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显得并不协调,总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无情地敲打着漫山的花,搅了众人的雅兴,所以,这两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内,以欣赏茶艺和观看能剧消磨时光,气氛自然不免有些沉闷。尽管秀吉颇为热心,开口闭口直叫“关白”,秀次却毫不掩饰戒心。
“我真有那么可怕吗?”
“那还用说。我从小就被舅父训斥,您一直十分严厉。”
“可关白不也常跑到我怀中撒娇吗,那时我抱着你,不知有多高兴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这样,父子俩不无隔阂地赶赴高野山。在那里,秀吉向各处寺院捐赠了大批财物,还答应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蓝,这让满山的僧人大吃一惊。
“这是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对吧,关白?我觉得这还有些少呢。”说完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经兵库回到大坂。
此后,秀吉食欲日渐不振,还常说头疼。伏见筑城,与大明和朝鲜的谈判,这次吉野、高野参拜时许诺的寺院修筑,已够让人心烦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带来的难言之痛,都在无情地啃噬着秀吉的躯体。
回刭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药院会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赠给秀次仙鹤;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坂城见了一面;二十九日,由于不堪劳顿,秀吉赶赴有马温泉疗养。可是,太阁与关白走得愈近,世间的传言就愈多。世人都以为,二人的矛盾已经难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与关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可为何还有人在散布可憎的谣言呢。”北政所忧心忡忡。
特意为茶茶建的淀城被拆除,因为产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没有回到淀城的必要。她将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见城,与太阁住在一起。再过不久,恐怕连关白的聚乐第也会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乐第德川府内,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实悠闲地吃着茶。作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种消息,同时,他还常常调解各家关系。今日,他特意来向家康禀报一个消息:在上总小矶养老的本多作左卫门故去了。作左卫门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过继给秀吉做养子,当时任下总结城城主及中纳言,年俸三千石。世间有许多传言,说作左卫门因顽固不化,日渐被家康疏远,最后竟连个大名身份都捞不到。但事实恰好相反。
“你是为了成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作左生前最讨厌别人这样问他。无论在谁面前,他都会傲然反驳:“我并非为了出人头地和功名利禄。我敬慕家康公。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儿,不当计较利益得失。”
就在去世前不久,只要一提到太阁,作左卫门仍然骂不绝口。他厌恶秀吉,痛恨秀吉。在这个连家康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拥戴秀吉的世上,只要一直对秀吉咒骂不止,就绝不会成为大名。
“连石川老儿都沦落为信州松本的城主了。世上的真丈夫,真是寥若晨星!”
对于作左卫门的这些感慨,茶屋十分理解,“老先生一直暗中和石川比拼气节。”
家康听了这些,使劲点点头,向茶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谈论此事。家康从未告诉过秀忠,自己和数正之间有默契,也从未向他提起作左和数正的较量。他觉得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儿子,这一切,不过是已化为尘埃的上辈人间的恩怨。
“作左故去了?”家康仅是轻问。
“是。看来,世上再也不会出现像他那样的耿介之人了。”
酌“是啊。他可真是我行我素。”
“真是佩服。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辈子直言不讳,还喜欢讽刺那些世俗之人,一生都如此。”
家康呷了一口茶,轻轻闭上眼睛。他无法不为作左祈祷。“家康公是我敬慕的男子。”作左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可自己是否对得起作左的信赖呢?作左不断在鞭笞他。
由于作左卫门一向痛恨秀吉,家康干脆让他去陪伴秀康。可作左根本没去见过秀康几面。看来,从小接受严格训练的于义丸,尽管已长大成人,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让作左卫门敬慕的男子”。
作左的晚年一定甚是寂寞,想及此,家康心中一热,叹了口气。无论是顽固不化、坚持己见之人,还是忸怩作态之辈,都一样会死。因而,人只有活在世上,方才有意义,而人生除了出入头地,似再无值得追求的东西。对那些苟活于世的人,玩味别人的生死,却似有着无穷的意味。
“在我看来,论茶道,当数利休居士为首;论武士道,则为本多作左卫门……他们才是奇人啊。”茶屋放下茶碗,感慨道。
“是啊。他们无不是执著之人。”家康凝视着远方,“他们执著的背后,流露出的正是对人生无常的洞察……四郎次郎,你也到了该思索人生意味的年纪了吧?”
“是。小人虽然远未成熟,但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这一生要无怨无悔。”
“那么眼下的关白呢?”
“他也需要认真思索他的人生。”茶屋看了一眼秀忠,继续道,“小人以为,中将大人日后也要小必些,不要和关白走得太近。”
对于他们的对话,木实显得无动于衷,只顾把玩手中的茶碗。
“关白仍然沉溺于酒色吗?”
“是。而且酒后愈加胡闹。也真是难为他,近臣尽在迷惑他。”
“哦。”
“他们一面逼关白继续惹怒太阁,一面则在暗中挑拨,说关白谋反。”
“唔。”
“这些人当中,既有利用关白以出人头地的家老重臣,也有向治部暗中告密的逆贼。再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家康使劲点头,对秀忠道:“中将,你好生听着。一旦人心涣散,主子便再无宁日了。”
“是。孩儿铭记在心。”
“听说最近……”茶屋打断二人的对话,“住在釜座的一个手艺人的妻子被传到城里,就再也没回去。据说那女人已有七八个月身孕。”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说是把那个孕妇开膛破肚,取出腹中胎儿下酒助兴。阿拾不也曾这样待在他母亲肚子里吗?若当时也挖出来,他更是高兴。”茶屋不禁摇头。
“他真这么说?”
“唉!”茶屋表情窘困,连忙摆摆手,“关白就是烂醉如泥,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可仿佛竟成了真的,立刻在京城内外传开来。中将大人,您看这到底是何原因?”
家康也看着秀忠。秀忠两手放在膝上,正了正身子。
“中将,茶屋刚才所言,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
“我问你,你对此事究竟怎样理解?”
“是。”秀忠抬起修长的眼睛,一本正经答道,“孩儿以为,与事实不符的谣言迅速传遍京城,背地里定是有人在玩弄阴谋,想陷关白于绝境。”
“到底是谁在搞鬼?”
“这些人,孩儿不想在这种场合随口乱说。”
家康和茶屋相视点头。秀忠忠厚正直的禀性,从这话中一览无余。他定是十分小心,不想轻率地提起太阁、三成和茶茶等人。
“这么说,你早就明白其中缘由了,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对吗?”
“是,孩儿以为,此事还不至于混淆视听。”
“那就好。不说那些人的名字也无妨,可在这样的风浪当中,中将当如何应对?值此关键时刻,没有充足的准备可不行啊。在中将看来,太阁大人与关白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
“孩儿认为,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几近破裂。”秀忠不慌不忙的回答,不禁让家康瞪大了眼睛。他虽知秀忠为人诚实忠厚,但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你依据何在?”
“向关白借钱的那些大名们,现正忙着筹钱,看样子想赶快偿清关白的借款……这不正表明他们认为太阁父子不久将反目成仇吗?”
“唔。”家康又看了茶屋一眼。茶屋脸蓦地红了,显得有些狼狈。家康当然清楚他慌乱的原因。
家康也早已看清太阁父子之情濒于崩溃,其原因并不在于茶茶和三成等人,而在于秀吉自身。秀吉去有马疗养时起,心志就已大变。吉野、高野之行时,秀吉还未彻底放弃秀次;但游山归来,从患病时起,他的心已完全倾向了阿拾。
为了应对不测,家康正在考虑是否接受茶屋的建议——对于因困于军费而向关白借钱的细川、伊达、加藤等人,应出钱予以资助。因万一秀吉父子彻底失和,太阁对众大名向关白借款一事怀疑起来,深究下去,天下必是大乱……家康尚未作出明确的答复。但一向忠厚正直的秀忠都对此有所察觉,茶屋怎能不慌乱?
“中将,诸大名是否已对关白彻底失望?”
“是。孩儿还有另外一个证据:由于深陷困境,关白现正与孩儿套近乎。”
“你打算如何应对?”
“虽然有些不忍,可还是逐渐疏远他,方是上策。”
“唉,没想到你这么残酷,太不近人情了。”
“是残酷了一些。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事事当以天下为重。”
“若关白直接向你挑明,他们父子关系已经破裂,让你出兵相助,你将如何应对?”
“我会断然拒绝。”
“想必关白不会轻易放过你。一旦以武力逼你就范,你若说个不字,当场便会毙命……你还有什么办法?”家康此话一出,就连背对着他们收拾茶具的木实都吃了一惊。她对此也大有兴趣。
“父亲大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别怪秀忠不守信义了。”
“不守信义?”
“是。秀忠会答应关白。但我会跟他挑明,即使我一人应了,仍然是杯水车薪,故,孩儿要和父亲商量。”
“你回来又能怎样?为父当然不会答应你。”
“到时就请父亲杀掉我,然后迅速报知太阁,与之商量如何应对。”
“杀你?”
“是。只有这样,父亲方能洗刷嫌疑。若孩儿在关白处被偷偷斩杀,父亲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木实忽然转过身,“大人,请允许木实插一句:中将大人的气魄确令人佩服。但我也有些看法。”
“你说说看。”
“一旦关白真要举事,他定会这样谋划:以饮茶或是下棋为由邀请中将大人去,然后扣为人质,逼迫大纳言大人。”
“唔,有理。”
“太阁大人那些近臣恐也不无这样的企图,中将大人务必多加小心才是。”
茶屋吃惊地打量了木实一眼。关白在极力拉拢秀忠,早已路人皆知。可太阁的近臣们竟也想以此大做文章,茶屋却不能理解。
“太阁的近臣们为何也有这种企图?”茶屋伸长脖子问了一句。木实却不睬他,继续道:“太阁近臣最担心的人,除了关白,使是大纳言大人……若如此,能同时将关白和大纳言二人剪除,岂非一箭双雕?”
“木实!”家康略带责备道,“你有何证据,胆敢如此妄言?”
“有。我时常去拜望治部大人。”秀忠眉毛微颤,茶屋也惊奇地睁大双眼,只有家康还算平静,“治部向你透露过什么?”
“不,治部并不曾向我透露过什么。只是我的感觉。”
“尽唬人。关白把中将扣为人质之后,太阁的近臣会把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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