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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禁城内外 十二 三岔口上的抉择(2)

乌利文洋行开设在东交民巷西头一入口的地方,是外国人开的出售钟表、相机的铺子。我们到了乌利文,我和庄士敦进了铺子。我看了一样又一样的商品,最后挑了一只法国金怀表,蘑菇了一阵,可是张文治一直等在外面,没有离开的意思。到了这时,庄士敦只好拿出最后一招,对张文治说,我觉得不舒服,要去德国医院看看。张文治狐疑不安地跟我们到了德国医院。到了医院,我们便把他甩在一边。庄士敦向医院的棣柏大夫说明了来意,把我让到一间空病房里休息,张文治一看不是门道,赶紧溜走了。我们知道他必是回北府向我父亲报信去了,庄土敦不敢放松时间,立刻去英国使馆办交涉。谁知他这一去就古无音信,等得我好不心焦。我生怕这时张文治把我父亲引了来,正在焦躁不安的功夫,陈宝琛和郑孝胥相继到了。

郑孝胥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壬子初三日。韬庵(陈宝琛)、叔言来。昨报载:李煜瀛见段祺瑞,争皇室事,李念言:“法国路易十四,英国杀君主,事尤数见,外交于涉必无可虑。”张继出告人曰:“非斩草除根,不了此事。”平民自治歌有曰:“留宣统,真怪异,惟一污点尚未去。”余语韬庵曰:“事急矣!”

乃定德国医院之策。午后,诣北府,至鼓楼,逢韬庵之马车,曰:“已往苏州胡同矣!”驰至苏州胡同,无所见,余命往德国医院。登楼,唯见上(溥仪)及韬庵,云庄士敦已往荷兰、英吉利使馆。余定议奉上幸日本使馆,上命余先告日人。即访竹本,告以皇帝已来。竹本白其公使芳泽,乃语余:“请皇帝速来。”于是大风暴作,黄沙蔽天,数步外不相见。余至医院,虑汽车或不听命,议以上乘马车;又虑院前门人甚众,乃引马车至后门,一德医持钥从,一看护引上下楼,开后门,登马车,余及一僮骖乘。

德医院至日使馆有二道,约里许:一自东交民巷转北,一自长安街转南。

余叱御者曰:“再赴日使馆。”御者利北道稍近,驱车过长安街。上惊叫曰:“街有华警,何为出此!”然车已迅驰,余曰:“咫尺即至!马车中安有皇帝?请上勿恐。”既转南至河岸,复奏上曰:“此为使馆界矣!”

送入日使馆。竹本、中平迎上入兵营。韬庵亦至。方车行长安街,风沙悍怒,几不能前,昏晦中入室小憩。上曰:“北府人知我至医院耳,庄士敦、张文治必复往寻,宜告之。”余复至医院,摄政王、涛贝勒皆至。因与同来日馆,廷臣奔视者数人。上命余往告段祺瑞,命张文治往告张作霖。……

关于庄士敦,郑孝胥在日记里只简单地提了一句,原因是他在德国医院没有看见庄士敦,庄士敦那时已经带着忿懑到日本使馆去了。我在日本使馆里和这位一去不回的庄师傅相见时,很觉奇怪。他对我解释说:“我到英国公使那里去了,麻克类说那里地方很小,不便招待……既然陛下受到日本公使先生的接待,那是太好了,总之,现在一切平安了。”在那匆匆忙忙之中,我没再细问——既然我保险了,,过去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兴趣再去知道了。后来我才弄明白,引起他忿懑的,并非像他那天和我解释的“麻克类说,那里地方很小,不便招待”,以致有失面子,更不像后来在自己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所说,只有日本公使馆才愿意给我以有效保护(也许英国公使馆有这个看法——他在书中是这样说的),而他在这次争夺战中成了败北者,才是使他忿懑的根本原因。

郑孝胥对自己在这次出逃中所起的作用,得意极了。这可以从他写的两首七言诗中看出来:

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舆幸日本使馆

陈宝琛、庄士敦从幸德国医院,孝臀踵至,遂入日本使馆。

乘日风兮载云旗,纵横无人神鬼驰,

手持帝子出虎穴,青史茫茫无此奇!

是日何来蒙古风?天倾地拆见共工,

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问一秃翁①。

①见刘邦《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位俨然以“猛士”自居的人后来藏了一幅画:在角楼的上空云雾中,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陈宝琛虔诚地在画上题了“风异”二字,并作诗一首恭维他:“风沙叫啸日西垂,投止何门正此时;写作昌黎诗意读,天昏地黑扈龙移。”庄士敦颇知凑趣,也用英文把事件经过写在上面。

让郑孝胥如此得意忘形的原因之一,是他在这场争夺垄断的战斗中,胜过了他的暗中对手罗振玉。罗不但没有赶上这个机会,而且竹本大住这个值钱的关系,也被郑轻轻拿在手里,成了郑的本钱。郑、罗二人之间的冲突,原来是掩盖在他们与王公们的争夺战后面。而从这时起,开始了他们之间的争夺战了。

不过庄士敦却在旁不免暗笑。在他的一九三二年出版的书里,他肯定了郑孝胥的日记所叙述的正确性之后说:“不过有一点除外,那就是郑孝胥错误地认为,竹本大住在同意用他自己的住处接待皇帝之前,已经和日本公使商量过了。日本使馆内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其他使馆文武官员之间的关系那么亲近和友好,竹本大佐是否认为自己应当听从日本公使的命令,是大可怀疑的。因此,他并不认为必须把他和郑孝胥先生谈的话向芳泽谦吉先生汇报,而且他也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他本人急于要接待皇帝,不希望日本公使把他的贵客夺走。……”

事实上,后来是夺走了。这刚开始不久的争夺战,不仅展开在王公大臣和郑、罗之间,也不仅在郑与罗之间,原来还发生在日本人之间。这一场争夺战中的真正胜利者,有一段谈话刊在第二天的《顺天时报》上:

日使对容留逊帝之谈话

日本芳泽公使,昨日对于往访记者所谈逊帝溥仪迁入日本使馆之经过,并公使所持之态度如下:

上星期六午后三时,忽有某氏(公使不欲宣布其姓名)来访余(公使自称,下同),告以逊帝现已入德国医院,并谓此不过暂时办法,万难期其久居,且于某某方面亦曾恳谈逊帝迁居事,咸以迁居日本使馆为宜,故逊帝遣某来为之先容,万希俯允所请等语。余当时在大体上因无可推辞,然以事出突然,故答以容暂考虑,再为答复等语。某氏辞去约二十分钟,余即接得报告,谓逊帝已至日本兵营,要求与余面会。余当即亲赴兵营迎近,一面为之准备房屋。午后五点迎入本馆后,即派池部书记官赴外交部

谒沈次长,说明逊帝突然来馆之始末,并请转达段执政,以免有所误会。

当蒙其答复,极为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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