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多管齐下(4)
他当然也有足够多的文人雅趣,与朋友同志四时赏景,唱和联句,但他已经“玩”不起来了,他证道体道的情绪大大压过了自得其乐的文人习性。一次,重阳节过了十五天,官邸中的花“盛开且衰”,他们的雅集几乎变成了“新亭对泣”:“相与感时物之变衰,叹人事之超忽,发为歌诗,遂成联句。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虽故托辞于觞咏,而沉痛惋悒,终有异乎昔之举酒花前,剧饮酣歌,陶然而乐者矣。”(《对菊联句序》)
要说他属于什么文学流派,则是“为人生”的一派。应该在“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一线上,只是他的“饥”是精神饥饿,他的“事”是兴国证道之事。却又与曹操,杜甫,元稹,白居易颇不相同,阳明之为人生,有终极关怀,有哲学指向,阳明成了思想家尽管是后来事,但他此时是既想成思想家,又想成政治家的。这两者,在中国、在阳明其人,则合成哲学。
据黄绾说,阳明是学古诗文累得得了吐血病。据钱德洪说:“京中旧游俱以才名相驰骋,学古诗文。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道引术。”二说都有似是而非、不尽不实之处。黄虽也是王的学生,但与王年相当官相若,后来又变革师说,此处微含贬意。钱则为神化教主,高大导师,而故作伟词。其实,阳明是心急失望,中了进士,政局不可为;入了文学圈,也不过如此,最致命的失望还是找不到成圣之路。
7.未达一间
这个多管齐下的人,是绝非单纯的文学能养得住的。他内心的张力太大了,去学古诗文是朱子学已哄不住他的表现。但,只要他还想着成圣,就不可能越过朱子这座山。因为,当时朱子已成为垄断了孔孟之道的寡头,要么你承认他,要么你反对他,反正不能装糊涂不理他。为科考读朱注,还不算;要想发展圣学或推翻圣学,都必须回答朱子的问题,评价朱子的功过。后来,颜李学派提出“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是因为如此,阳明后来搞了一个《朱子晚年定论》也是因为如此。
格竹子失败“自委圣贤有分”,只是一时的沮丧话,他人还在心不死。四处出击多方探索,正因心火不灭。不能成圣,成雄也可以。不能成个上马定乾坤的武候,当个匹夫而为百世法的文雄也不枉为人一世。这样一路缓冲下来,也缓解心理挫折沮丧情绪。好了伤疤忘了疼,他27岁,中进士之前,又转到朱熹这座大山前。《年谱》载:
一日读(朱)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
朱的那番话,过去未必没读过,只是须经了一番历练后才切入“我心”,才对“我”敞开它的意义。这次循序致精的工夫肯定不止七天,这次摸索到了朱学的阿喀琉斯之踵,也临界到了心学的“发窍”处。遗憾的是,他此时功夫不够,还不足以掀翻程朱理学这面硕大无边的文化罗网。像上山探宝人就差一步未到宝地,又空手而返。只要还掐着理学不能将物理与吾心合二为一这个线头,王阳明就能爆破理学这座文化大山。只是还要等,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百川汇合从一个口儿入海时,才能说出那“一句话”。
现在的阳明还得再度流浪。
青年马克思苦熬九个月,想创造前所未有的新体系,未能成功,大病一场。遂放弃思辨式的努力,转向科学范式的研究方式和表述方式。这是从德国的思辨传统转向英国的学院派大陆理性。王阳明在学术上的退路,最现成的一是走理学老路,二是汉学老路。这都不是不可能的。明代人虽以不爱学习著称,但依然有走通上述道路的名儒硕师。阳明也曾挑灯夜读以期突破。但他英敏太过又总是有"我",注定当不了皓首穷经的章句之儒。理学将“理”与“心”分为二,也安顿不了“我”这颗心。
是他此时未曾读到陆九渊的书,还是他的门生故意掩盖来路,像此前此后的中国哲人和文人常做的那样,反正此时阳明未上心学门坎---自然他也不能过早地投入心学这条现成的隧道,过早地被陆九渊束缚与被朱熹束缚差不了多少。
凡.高得知高更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后曾怒责他弟弟故意不告诉他?他弟弟说,太早地认同他们你就会失去你的风格。
阳明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现成的“枝”夥矣,只是安顿不了“我”这颗只取一瓢饮的“心”。奈何?越是壮怀激烈的人偏须寻寻觅觅。大道难求,难于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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