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功成自会(4)
道行伍整肃,笑着说:“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这话说得让人不禁废书而叹!虽显得有些无赖,但真是对王阳明的致命的嘲弄,一句说尽了家天下的特色:你王先生真是狗拿耗子。这个人肯定有其过人之处,应当并不像胜利者的历史所形容的那么不堪。
他见到阳明后说:“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请降为庶民可乎?”
王说:“有国法在。”
前宁王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似自言自语:“纣用妇人言而亡天下,我不用妇人言而亡国。悔恨何及。”然后抬头对阳明说:“娄妃,贤妃也,投水死,请安葬她。” 阳明立即派人去找,周身用绳子捆了个密匝匝,怕乱中蒙辱,自我保全。这位大儒娄一谅--曾告诉阳明圣人可以学而至者--之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阳明将查获的宁王交贿大小臣僚的各类证据都一把火烧了。这种胜利者的大度并没有给他转换出什么宽广的道路,反而让他失去了与奸党较量的优势。他这一着,傻了。
在《鄱阳战捷》一诗中,他有些踌躇满志,以平定了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自比,还坚信群犬不足以吠日,大明朝还是一条飞龙。
这次成功,朝廷给他提了一格,升为副都御史。
6.权奸永远有心中贼
这么多人卖命保江山,江山之主,却视江山如戏院。这回可有了南巡的大由头:这不叫巡游,这叫亲征!他在豹房之中,与受他宠爱的边将江彬、许泰,宦官张忠、张永拟定好了亲征方案。正德自命“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许多人为谏止这位大将军南巡而被打了屁股。这支比宁王合法但让百姓遭殃的皇军,浩浩荡荡出了北京城。刚到良乡,不长眼的王阳明报上奏凯的捷报。朱大将军,再三禁止发表捷报。因为已经奏凯,他师出便无名了。多么好玩的事情,半途而废了,憋气死了。真是宁叔玩的,我就玩不得!
忠实奴才王阳明声泪俱下请正德爷爷赶快回銮:当初贼举事时就料到大驾必亲征,早已预伏亡命徒,想再来一回博浪、荆柯刺秦王。正理应该把反贼押到奉天之门前正法,哪有皇上来迎接他的道理?
那些想立功的边将、宦官说:这不正说明余党未尽么。不除后患无穷。
八月小阳春,皇上想我也是机会难得--于是皇军继续浩荡前进。
阳明他奶奶已经死了,没能为奶奶送别是他的“终天之痛”。现在,他父亲也快让他再抱一次“终天之痛”了。他已经前后九次乞求回家看看,贼也平了,皇上也忘了“贼平之日来说”的话头。没有自由连这天经地义的人性也保全不住,还谈何“率性之谓道”!家天下的要义就是只有一个人活得像个人,别人活得都得像条狗。但这个人因过分自由恰恰变成了狗。心学大师碰上这狗逻辑,也只是恨不得肋下生双翼,飞回古越老坟地。
宁王这种贼好平,正德以及包围着他的那些宦官和思想上的宦官--他们的心中贼才难平呢,是用军事方式无法解决的,即使推翻了他们、消灭了他们的肉体,那种型号的心中贼照样生长在下一代皇帝和宦官心中。而皇帝和宦官是踏步 可能接受任何思想改造的,阳明的心学再是灵丹妙药也无法对治他们的心中贼。--任何理论都有他的限度,阳明诚意万能论也只是能诚予人、而不能使人诚。他每次奏疏都在“教”皇帝,然而效果为零。
现在,他上疏求免除今年的江西税收,免除给给另外两位亲王的军饷,把一些重刑的罪犯变成军人。九月十一日,他不管朱大将军的钧旨,从南昌起身向朝廷献俘。张忠、许泰想追回来,把宁王再放回鄱阳湖,等着正德亲自捉拿他,然后奏凯论功。连着派人追赶阳明,追到广信,阳明乘夜过玉山、草萍驿。他在《书草萍驿二首》中说:“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新矛盾压倒了旧问题,他已感无能为力,“自嗟力尽螳螂臂”,真正能够回天的还是“庙堂”,而庙堂又在哪儿呢?他与在杭州等着他的张永接上了头。
王对张说:“江西的百姓,久遭宸濠的毒害,现在又经历这么大的祸乱,又赶上罕见的旱灾,还要供奉京军边军的军饷,困苦已极。再有大军入境,必然承受不住,必逃聚山谷为乱。过去助濠还是协从,现在若为穷迫所激,天下便成土崩之势。那时再兴兵定乱就难了。”
张深以为然,默然良久,然后对王说:“吾这次出来,是因群小在君侧,须调护左右,默默地保卫圣上,不是为掩功而来。但顺着皇上的意儿,还可以挽回一些,若逆其意,只能激发群小的过分行为,无救于天下之大计矣。
阳明看出张是忠心体国的,便把宸濠交给了他。然后,说自己病了,住到西湖旁边的净慈寺,静以观变。
此前,皇上曾以威武大将军的钧牌派锦衣卫找阳明追取宸濠,阳明不肯出迎。他的部下苦劝,他说:“人子对于父母的错乱命令,若可说话就涕泣相劝。我不能做阿谀之人。”部下问为他给锦衣卫多少酬劳,他说:“只给五两银子。”锦衣卫怒而不要。次日辞行,王拉着他的手说:“我曾下锦衣卫狱甚久,未见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昨天那点薄礼是我的意思,只是个礼节而已。您不要,令我惶愧。我别无长处,只会作文字。他日当表彰,让人知道锦衣卫中还有像您这样的。”弄了那个人一个无话可说。
他就是这样既刻板又灵活。只依照自己认定的“理”来有效的行事。
张永本是刘瑾、谷大用一伙的,后来消除刘瑾立了大功。在明代的太监中是近乎有学术的。他知道张忠、江彬、许泰等人都曾得过宁王的大好处,现在又想夺阳明平乱之攻,从阳明要俘虏也是为此。阳明不与他们配合,他们便反过来诬陷阳明初附宁王,见事败,才转而擒之以表功--把他们的实情转成了阳明的实事--这倒是阳明说的若无良心,无施不可--没有上帝人什么不能干呢?他们大概也有替宁王报仇的的潜意识,这倒证明他们对宁王还小有良心。
张对家人说:“王都御史忠臣为国,现在他们这样害他,将来朝廷再有事,还怎么教臣子尽忠。”他赶紧回到南京,先见皇上,全面深入地讲了阳明的忠诚,并反映了张忠等人欲加害他的阴谋。给皇帝建立了个良好的第一印象,那帮人再说什么,皇帝也听不进去了。要没张永的暗中保护,前宁王的囚车队里还会多一量装王阳明的。
忌恨阳明的还有大学士杨廷和。他基本上是个好官,但恨阳明在历次上疏中,把功劳全归功于兵部王琼尚书,没把他这个宰相放在“英明领导”的位置上,生怕王琼、王阳明因功提拨,成了他的掘墓人。他从自己的角度参与了排挤阳明的大合唱。
张忠又对皇帝说:“王守仁在杭州,竟敢不来南京,陛下试召之,必不来,他眼中就根本没有皇帝。”
张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因为他屡次以皇上的名义召唤阳明,阳明就是不理睬他,所以他觉得这样能坐实王目中无君的罪名。他没想到张永在给阳明当地下党,
派人告诉实情。所以皇上一召,阳明立即奔命,走到龙江,将进见。张忠自打了嘴巴,便从中阻挠。
一个叱诧风云的英雄受这种窝囊气,是个什么滋味?他此时的《太息》诗影射群小像乱藤缠树一样,要将树的根脉彻底憋死。而自己呢,“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言外之意是后悔自己把心力、精力都徒然掷于虚牝之中了。 他在上新河,半夜里坐在河边,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深愧白做了一世人,活得这么窝囊,比屈原还冤枉,他也有了死的心思,回归到大自然之中,获永久的平静,人生最难受的是蒙受诬陷,忠而见谤、信而见疑,他从正德这里是领受这种命运是花开两度了。上次,他微不足道,这次,他是刚立过滔天大功的地方大员,还是这么微不足道,像丧家的乏走狗一样摸门不着,苦情无处诉。他对自己说:“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只是老父怎么办?”大概,他还放不下,他刚有的小儿子。
他对学生说:“此时若有一孔可以背上老父逃跑,我就永无怨悔的一去不复返了。”假若当时可以有出国一条道的话,他会像后来的朱舜水、康有为等一样出国的。看来,事怕临头。当初,陆澄的孩子病了,忧心忡忡,他教导陆这正是做工夫的时候。那么,他现在怎么不做工夫呢?真不折不扣的执行“知行合一”是很难很难的。
《年谱》说阳明为出心中的窝囊气,用计把江彬扭到正德前,数罗他谋害贤良危害社稷的罪过,“亦稍偿天下之忿”--大约编排此细节只是稍解自己之忿,王的《年谱》是公认的好,但也有漏、错,此处为“增”,采入了个别笔记“臆造”的细节。阳明若能办此,也就没有前面那么窝囊了。最后,刑部判决江彬时倒隐约包含了他迫害阳明的内容。
7.一度阴寒一度雨
他哪里也去不了,回到了江西,因为张忠、许泰他们以清查宁王余党的名义, 领大兵进驻南昌,搜罗百出,军马屯聚,日耗巨资,跟鬼子进城差不多。他们好象是为宁王来报仇的,对真正的跑了的宁王余党,他们并没有多少兴趣,却专门跟阳明过不去。他们抓走了冀元亨。当地的官员有的望风附会,帮助他们打击阳明。
当然,阳明回来也阻挡不了什么,他们反而更加嚣张, 派兵坐在衙门前肆意谩骂,公然在大街上寻衅。阳明丝毫不为之所动,务待之以礼。张忠、许泰领来的北兵是来发财的,不是来保护百姓的。阳明让城区百姓避难,只留下老年人看门。还拿出东西慰劳北军,说北军离家,不容易,要善待之。他碰见北军有丧故的,就主持厚葬,还哀悼不已。也是儒家的感动法。也终于感动了北兵。
已经到了冬至,阳明让全城百姓祭奠死者。因为刚经宸濠之难, 哭亡之声朝夕盈耳,北军无不思家,流泪求归。
阳明在气势上绝不示弱,每会议,阳明必居正坐,像似不经意似的。张忠、 许泰总想压下他去,便找了个强项,要与阳明比射箭,阳明不应,丢脸,比输了丢人。他们不侮辱了不认输的人就找不回尊严,而儒者阳明是视尊严高于生命的。他答应了他们,在耙场,阳明定心平气,三射三中,每一次都赢得北军的欢呼。张、许二人没捞到任何虚荣,灰溜溜的班师了。
但事情不算完,他们有权便有理。他们回到南京正德皇帝的身边,继续诋毁阳明,他们在南昌也调查出不少阳明与宁王相勾结的证据:一,宁王曾私书“王守仁亦好”,,证人是湖口一知县。二,派冀元亨往见宸濠。三,王也因贺濠生日而来。四,王起兵是因伍文定等人的激励。五,破城之时纵兵焚掠,杀人太多。六,捉宸濠有一知县即可,王的功劳没那么大,他的捷报过于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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