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功成自会(6)
也许还是他的哲学让他又回到了尘世之中, 因为儒家超越绝望的高招是“万物一体”,干什么都一样——既然禅宗说担水劈柴无非妙道,那么回来当官也是与劈柴一样的。阳明多次表示出家当隐士也是“著相”,太拘泥形式了。他那要强的个性也使他选择这种所谓“不著相”的方式再往前走下去。这也是“无中生有”的一种形态,用无将所有问题抽象,把世界砍平,然后我行我素——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英雄行乎英雄。
他在庐山开先寺的读书台刻了一个石碑,写的庄重却滑稽:七月辛亥, 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当此时天子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只有明白事情真相、仔细推敲才能感受其讽刺意味——而且刻石时皇帝还未归。他总结意义时,警告群小:“神器有归,孰敢窥窃?”结语是:“嘉靖我邦国”,他的学生说这是预言了下个皇帝的庙号。
他根本见不到皇帝,他特别想劝皇帝回京,但是他级别不够。 正好江西发大水,他上书请求自贬,说自己德不称职,才有这数十年未有的水患。暗藏的机锋却是国家发生这么大的祸患,你也应该下罪己诏,应该早日悔过。但是这种小聪明对于大玩主来说,是上不了台盘的小把戏。
那些包围着皇帝的近臣,居然想愚弄天下,说是他们平定的叛乱。 张永说:“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功」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阳明重上捷音——战役总结报告。阳明只得加上江彬、张忠这些人的大名,让他们也“流芳百世”,这才通过了。宸濠已就擒一年多了,才名正言顺的成了俘虏。皇上冬十月,从南京班师回朝,十二月,到了通州,赐宸濠死,焚其尸。勾结宁王的宦官钱宁、吏部尚书陆完等都被清除——也有冤枉的,也有真勾结而得保全的。过了两个多月,即正德十六年三月,这位潇洒的皇帝潇洒完了这一回。
铁打的朝廷流水的皇帝,阳明还得继续效忠下一个。
挫伤能腐蚀人,能把一个心体极其明澈坚定的人弄得七上八下。 但是当他又回到耿耿忠心这个圈套时,他事实上堕落了——这也是他只研究道德,不研究大于道德的天理带给他的伤害——使他的水平也只不过如此而已,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心学开不出另一片天地来。
阳明为王朝竭忠尽智,但始终被当成异类,是条丧家的乏走狗。但他在学生当中找到了家园。
有一次,他问学生们,去年,太夫人讣告至,家大人病重,我四次上书请假不见应允,我想弃职逃回时,你们为什么没一个赞成我?学生说:“先生思归一念,亦是著相。”
阳明沉思良久,说:“此相安得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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