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致良知(3)
他走到钱塘,出现了比圣旨大的命令--阁臣杨一清等人指使言官上书制造舆论,什么国丧期间不宜行宴赏呀,新政期间国事太忙呀,纯粹是制造出来的理由--鲁迅管这种捣鬼术叫“打浑”--张煌了不主要之点而阴暗地达到另外的目的。这种舆论是人造的,对于更有力量的人来说,它屁用没有--譬如戴铣、包括阳明他们攻刘瑾,反而让刘把他们收拾了;后来言官攻张居正,反而让张把他们给收拾了。现在站在舆论背后的是掌权的,舆论所指的是没权的,胜负立判。
他怎么办?考验来了,去买官、跑官?还是闭户自伤?这都是凡夫的丑态,阳明超越得让那些小丑们失望--他们本想用此打击他,却一拳打在了大气上。就像昆德拉的《玩笑》用勾引敌人妻子的办法来报复,正帮了想甩掉妻子的敌人。阳明曾教皇帝要赏罚及时,迟到的赏赐像吃隔夜的凉菜淡乎寡味矣。他此时的《归怀》中说“世故渐改涉,遇坎稍无馁。”不是自己哄自己,“行年忽五十”“童心独犹在”。童心,是战胜这个世界的精神力量。
还有一首《QNQN吟》因为写得更土,所以可能是其真实心境的原汁原味的记录。据孔夫子说能做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只有他和颜回,现在阳明还有我老王。我有了良知了,所以“信步行来皆坦道”。也有转败为胜的话头:我这千金之弹怎么能去打麻雀,我这高级金属怎么能去掘土?这些都是不必当真的。有心学味的是:“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囚--是人生天地间的实况。穷,则表示连自卫能力也没有了。地球另一边的卢梭也在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要打破枷锁,靠什么?只能靠大丈夫气概,靠一种任侠气派,靠磊落的良知良能。掀翻天地先得掀开“内桎刳”--观念的枷锁,就是去掉那些经验状态的算计。他打了个有趣的比方:东家老头天天防虎患,老虎夜间入门叼了他的头;西家的小孩不识虎,拿着竹杆子像赶牛犊似的赶老虎。傻子因噎废食,蠢夫怕淹死先投了水。人生应该知天达命、磊落潇洒,镇日生活在忧谗避毁当中,跟坐监狱有什么两样呢?
总而言之,唯有不在乎外在的得失毁誉,把价值标准还给人自身。
他一回到家里就说了一句:“却笑当年识未真”--大约此时,他才真正的确觉得朝廷这么“闪”他没什么了。无功者受禄,有功者有罪--是专制政体中的必然现象,要硬说是种必然性也无不可--只是王阳明不知道歌德那句名言:必然性是最好的律师。这个必然性替谁辩护呢,只能是替那些政治流氓辩护。过去他多次请假,不见应允。现在倒好,让他一回家就是六年。
当他得知阁臣在他与内阁之间打了“坝”时,他给新皇帝写了《乞归省疏》--过去都白写了,因为朝廷正需要狗来咬狼,现在他被视为狼了,所以一写就准。让人难受的、具有讽刺性的是,他想走的时候不让他走,现在他并不想走却让他走了。他跟皇帝说的很明白:我当初请假时是想永归山林矣,现在“天启神圣,入承大统,亲贤任旧,向之为谗嫉者,皆以诛斥,阳德兴而公道显。臣于斯时,若出陷阱而登春台也,岂不欲朝发夕至,一快其拜舞踊跃之私乎?”--他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又一次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他对新皇帝表示热切的拥戴,是希望新皇帝赶快启用他,单是请假是用不着这么抒情的。然而,新皇帝有他的需求和逻辑,并不按着阳明的节拍跳舞。嘉靖忙着他的亲生父母如何也得当皇帝的问题--就是著名的明史上的大节目--“大礼议”。阳明再度得到启用也是因他的学生在大礼议中获宠,有了举荐他的面子,他才重返军政舞台。--明朝不缺人,历任皇上都想压缩财政开支,搞减员,也正因为冗员太多,人才反而出不来。尤其是不是人才的把持着用人权时,他偏说人才是要不得的坏蛋,比庸才还有害--阳明就在家安心办学呗。
那些嫉妒他的人给他来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他回家,给了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虚衔,然后下大力量调查、审核,跟着他一起平叛的只提拨了一个武文定,别的或明升暗降,或干脆不升,有的还给“挂”了起来,说说清楚……
5.须从根本求生死
嘉靖虽立朝,这年的年号还是正德,八月,他回到山阴,不知为什么一天的路程,他走了一个月,是他在西湖玩了呢,还是在等着皇帝有新的命令下达呢,还是他病了呢?肯定当时的情景要比后人知道的复杂得多。他并未归程如箭,必有更重要的原因。而这个或这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对他的生活、思想有多大的影响,也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了。自他出山之后,弘治十五年回来养病,筑室阳明洞,练道术,时年三十一岁。三十六岁去龙场前,回来看过他奶奶。四十二岁时,当弼马温时回来过。四十五岁时,去江西前又回来一次。朋友说他必立事功,心有定力,触之不动矣。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是他激动人心的五年,也是大明朝动荡不宁的五年。但是他说什么呢?他对自己还是满意的,但现实并不理想--“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作闲人。”让千里马赋闲,又并非太平盛世,他又并不是唐伯虎、文征明、祝允明一类可以当闲人的那种人。在他神经质地念叨“归去休来归去休”时,面对着家乡的山水,他的感觉系统居然还要“尚忆冲蛮阵”“犹疑见虏云”--职业病与良知是什么关系?也会成为“触之不动”的心体本身的一部分么?
九月,他回到余姚,来给祖坟扫墓,就他本人的“历史发生学”而言,这里便是他的根本,大半生已过,他也快回来与祖先为伍了,落叶归根,来源于土回归于土。任何道术都不能让人不死,这是只能让圣人追求精神不死的驱动力。正如前不久,他在回答养生问题所说的:“区区往年尝毙力于此矣。后乃知养德、养生只是一事。元静「陆九渊」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恐惧而专心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他用经验例证法,说白玉蟾、丘长春这些仙家祖师,享寿皆不过五六十,来说明长生之说,别有所指,不过是清心寡欲,一意圣贤而已。
他回到瑞云楼,指着藏胎衣的地方,老泪纵横。他那没说出来的意思,才见心学大师的真水平--肯定是到他为止的现成词语无法表述的。《年谱》作者推测他是在思念他早逝的母亲和挚爱他却未能为之送葬的奶奶,大约不止如此。肯定还有关于生命的一些哲思。有关于自己的伤感情绪。
阳明二十五岁时,钱德洪也出生于这个瑞云楼。当时阳明正结余姚诗社,现在钱帅侄儿和一些求学者“集体”归依王门。钱早就知道王在江西讲学的宗旨,想入门为弟子,但家乡的一些老人还记着王小时候的淘气事,反对钱这么做。大儒来到身边,钱力排众议,毅然入门下。第二天,有七十四人同时投入王门。 阳明在老家的日子就是,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点良知。古越一带胜地颇多,今日游一地,明日游一地,像朱子格物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则是“种果移花新事业,茂林修竹旧风流。”有点林下宰相的风致了。与当年那个好任侠的毛头小子大不一样了。
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嘉靖皇帝下诏封他为新建伯--这是明朝的规定平过大的反叛的才封伯,特别卓著的封侯。还有荣誉头衔:光禄大夫柱国,貌似实职的两京兵部尚书,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予诰卷,子孙世世承希。诰命是派行人--专门的官员送达的,那天,正是王华的生日,亲朋咸集,王华戚然不乐,告诫阳明说:“宸濠之变,皆以为汝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荣,复以为惧也。”阳明跪下,真诚庄重地说:“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
当初,王华早就预料到宁王必反,曾在上虞的龙溪买了地方,准备避难。听到乱起的消息时,说阳明已被害。有人劝王华去龙溪,华说,我当初是为老母作准备,老母已不在,我儿若不幸遇害,我何所逃乎天地间?并告诫家人镇静。等阳明倡义,有人说宁王必派人来捣乱,劝华躲避,华说我要年青,就去杀敌去了,现在,咱们只有共同守备以防奸乱。乡人见华宴然如平居,人心安定。 后来,正德南巡,奸党诬陷阳明,危疑汹汹,旦夕不可测。当地的小人乘机作乱,来家里登记财产牲畜,像即将要抄家似的。姻族皆震恐,不知怎么办好。华平静如常,日休田野间,但告诫家人谨出入,慎言语。终于等来公正的评价。次年二月十二日,朝廷追封三代的正式通知下达,他让阳明弟兄赶紧到门口迎接,说不可废礼,听到全部仪式完毕,他偃然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岁。
阳明诫家人勿哭,抓紧换新衣服,将内外各种发送的东西准备齐全,才举哀。他则一恸绝。这给人一种计划性太强的感觉,并不自然,与阮籍那个一恸而绝纯本性情不同,他则初是一本礼法,而礼法是讲究节哀的,又与一恸而绝相出入。准备齐全是顾全大局,一恸而绝是一本性情。这两种方向集于一身,正是阳明的特色。
这回可帮了阁臣的大忙,阳明必须按规矩在家呆三年。这三年足够他们消除阳明成功加给他们的不利影响了。他将阳明的战役总结报告作了删削,又有人弹劾王学为伪学,建议朝廷禁止王学的传播。
阳明上书,辞去官方荣誉,原因是:“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而已。”他的目的是要同时赏赐一起立了功的。但他的建议、抗议都等于零。七月十九日,吏部下文,不准辞。他又上书,要求普降龙恩,抗议他们阴行考察,或不行赏而削其绩,或赏未及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而实使退闲,或罢官或入狱。当时都是冒着杀族灭家的危险起的义兵,这样对待他们,以后国家再有危难,谁来献身?这种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的做法,只能凉透人心。
阳明这种襟怀坦白的气度,叫做“尧、舜有天下而不与的气象”。
他跟学生说:圣人不是不要功业气节,只是依循着天理,该讲究功业时就得讲究。循着天理便是道,便不叫功业气节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他现在争个公道,是符合天理的。也的确是符合天理的。若不争便是假道学了。
他常跟学生说:“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因为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只要能诚,便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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