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回 陈辉龙殉命城陵矶 彭玉麟大破田家镇
话说官军收队进口,瞧见统领彭玉麟弹伤手指,血盈袖裙,兀自神彩飞扬的跟杨载福两个说话。众兵弁见了他这一副神情意态,无不暗暗佩服。从此水师将弁,称到勇略胆识,就要推着彭、杨二将。等到曾国藩第二营水师到时,江面已经肃清多时了。捷报到京,文宗异常欣悦,叠下两道旨意,无非叫他乘此声威,迅速东下,力捣武汉贼巢,以冀荡平群丑的意思。国藩接到廷寄,向部下道:“圣意焦灼,朝旨敦迫,我们可不能再缓了。”说着,忽报第三帮水师已到,国藩大喜。接着,军弁投进陈辉龙手本,立命请见。辉龙进舱,见过礼,问道:“岳州克复,听说都是彭、杨之功,杨公已经会过,彭将军只是闻名,未曾见面。”国藩道:“我们这位彭将军,原是个书生呢。君要会他,兄弟可以介绍。”随向亲兵道:“请彭大人。
”一时请到,会过面,谈起水战情形,陈辉龙面子上很是倾倒,心里却颇不为然。回到本营,众人问彭玉麟如何。辉龙笑道:“长毛原没甚本领,竖子成名,也是他的运气。倘使本军当了头帮,这一场大功,也挨不到姓彭的了。”众人回道:“我们幸没有当头帮,当了头帮,就打得长毛只船不反,也没有他那么威名。彭玉麟是书生,带的都是新军。你老人家是宿将,我们又都是老营务,在我们视为常事,在他们就要当作奇勋。”
辉龙笑道:“这话就对了。别的且别提,就以战船而论,他们都是三板小船,土造铁炮。我们是舵罟大舰,洋装铜炮,旌旗何等鲜明,军士何等活泼,一精一粗强弱,不用我们自己说,他们怕也知道呢。”说着,三板小船,飞报军情,称有大帮贼船,溯江上驶,已抵城陵矶下。辉龙向部下道:“我去见曾帅,讨这个差使,替一我们广军吐吐气。”众人听了,无不勇跃。
辉龙立刻过船见国藩,面讨此差。国藩见辉龙,意气飞扬,神情豪放,大有不可一世的气概,心下颇不为然。随道:“吾军屡胜,败军屡败。屡胜易骄,屡败必奋。何况长毛狡诈,波涛不测,此番出仗,务宜小心。我己咨请塔军门,进攻擂鼓台,以分贼势,万勿轻敌,切记切记!”陈辉龙嘴里勉强答应着,回到本营,笑向部下道:“曾帅胆子真小,几个长毛,也值得如此费事。”随传令起碇出发,三五艘舵罟大船,衔尾起行,旌旗蔽日,炮声震天,船高气壮,望去宛如岛屿一般。湘军各将领,都乘了三板,前往观战,瞧见粤军这么的军容,这么的声势,无不爽然自失。只见舵罟大船,乘风波一浪一,徐徐行驶,数百门洋装铜炮,连环轰放,声振山谷,响彻云霄,弹似流星,光同闪电。贼船不敢抵敌,左躲右避,一味的奔逃。粤军欢声雷动,志得意满,都以为太平军灭掉,就在这一会子了。陈辉龙尽喝力追逐,十帆并进,百炮齐轰,势撼岳一陽一,气吞云梦,并不管水程远近,江面浅深,突一浪一冲波,一路追将去。不意太平军船逃遁,全是诱敌之计。舵罟大舰,驶到中流,早被江底胶住了。十篙齐举,百桨同飞,宛如蜻蜒撼石柱,小宽跌金刚,丝毫没有移动。太平军见了,一声胡哨,众战船飞棹奔集,如虎扑食,如蚁附擅,争向舵罟驶来。陈辉龙急极,迎既不可,避又不能,连轰洋炮,无奈敌船如箭,发出去的弹子,百不中一。两广水师知道没有指望,纷纷投江自尽。陈辉龙手执朴刀,挺一立船头,兀自指挥迎敌。不意流弹飞来,正中心口,截倒船头,呜呼哀哉,成仁去了。游击沙镇邦一见,忿火中烧,大呼跃出。此时太平军船已到,红巾士众蜂涌上船。一人难敌四手,恁沙游击再勇点子,一阵乱刀,剁成三段。湘军务统将,瞧见情势危急,疾忙飞舸往救。忽然南风大作,江涛汹涌,太平军船势处上风,远则飞炮流弹,近则掷药纵火,红光一片,烟焰蔽江。官军走投无路,死于火,死于水,死于炮子槍弹,累百盈千,不计其数。彭玉麟、杨载福,闯出重围,单舸得脱。那褚汝航、夏銮,也在这一役里,丧掉了一性一命。彭、杨二将,回禀曾帅。国藩叹息道:“陈镇台轻敌丧身,挫动锐气。然而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诸君慎毋自馁。”
说着,忽见一个晶顶军弁,送进一角文书来,国藩拆阅一过,不觉喜逐颜开。众人都问何事,国藩道:“塔军门在擂鼓台大胜,阵斩著名贼目曾天养。水师小挫,陆军大捷,真是国家如天之福。”随叫幕友追折奏闻,阵亡的请恤,称功的保升。
廷寄到来,国藩照例开读:
览奏曷胜愤懑!曾国藩系在水路督战,于陈辉龙出队时,不能详慎调度,可见水上一军,毫无节制,即治以贻误之罪,亦复何辞!惟曾国藩前经革职,此时亦不必交部严议,仍责令督饬水师将弁,奋力攻剿,断不可因一挫之后,遂看望不前。钦此。
窥藩向部下道:“城陵矶贼势尚盛,此贼不破,东道终不能通。水师新遭挫折,我想改用陆军抄攻岸贼,岸上得手,水师不难一鼓东下,诸位以为如何?”众将弁无不称妙。国藩遂派骁将诸殿元,带领湘勇四营,衔枚疾走,星夜往攻。诸殿元接了令,拔队齐起,驰往城陵矶去了。又调塔齐布、周凤山、罗泽南率军继进,为诸殿元接应。似此算无遗策,稳可马到成功。谁料胜败无常,险夷顷刻。第一个军报,官军失利,诸殿元阵亡。第二个军报,贼酋从湖北纠集悍贼两万多人,从临淮陆路杀来,声势汹涌,大有直扑塔、周、罗三将营盘之意。这一股太平军,都是贼中一精一锐,百战余生,厉害得要不的。国藩自语道:“塔、周、罗三将,总还支持得住。”一面飞咨飞札,叫他们三人小心留意。
从此流星探马,不住飞递军情。到二十六这一日,军报更紧,穿梭似的往来飞报。第一报,大股太平军已到,黄旗、红巾,满坑满山。他们拚死攻扑,官军拼死抵御。炮声震地,烟尘蔽天,战斗得正兴头呢。第二报,罗营将士,骁勇异常,头起长毛已经杀退。第三报,续到太平军,经周凤山、杨名声二将奋勇杀退,前后阵毙太平军七八百名。国藩向众幕友道:“此股贼来甚多,必有屡次血战。东南大局,定与不定,都在这几日里头。但愿如天之福,陆路得获大胜,水路也可渐渐起色了。”众幕友道:“国家洪福,吾公荩筹,将士用命,总无有不胜的。”
次日,军报寻常,并无新奇战事。一到二十八日,就不好了。太平军队大至,摇旗喊呐,声势震天。亏得塔齐布忠愤填胸,,匹马双刀,往来冲突,那一股英风锐气,直堪辟易千人,披一靡一万众。无论本军敌军,见了他那么神勇,无不骇然,从早晨直战到夜分,足足战了五个时辰,太平军方才退去。国藩接到军报,喜道:“塔军门这么神勇,贼人气夺矣。”二十九日辰刻,太平军尽率一精一锐,漫山遍野而来。塔齐布向罗泽南、周凤山道:“贼势浩大,我军须分头迎敌,才克制胜。”泽南道:
“此计其是。咱们三个人,应分作三路,公打中路,周君打东路,西路的贼子,由兄弟担当。”周凤山道:“很好很好,就这么出队罢。”于是掌号出队,大旗队、长槍队、刀牌队、洋槍队、抬铳队、马队,一线齐的出发,尘埃滚滚,杀气腾腾。行不数里,就见黄旗太平军,如蜂如蚁般扑将来。罗泽南喝令军士猛杀上去,随令督队军弁,齐装槍子,军士有返顾退下的,立即开槍打死。此令一下,谁敢怠慢,人人拚命,个个争先。太平军杀不过,败了去。泽南督队追杀,追不到二里,太平军札住阵脚,回戈再战,龙争虎斗,杀得个天愁地惨,月暗星昏。重又逃遁,再追再战,先后共杀了三回,直至筋疲力尽,才真败了。跌岩坠涧,死者不计其数。塔、罗、周三将会师追袭,直追到三十里外,不见敌踪,方才收队回营。立草露布曾帅大营告捷。国藩大喜,笑向众幕友道:“得此大胜,陆师就有六七分可靠了。”众幕友道:“既有六七分可靠,何不籍此声威,顺流东下,水师再捷,军事就有把握了。”国藩道:“此计甚是。”当下就点派李孟群、杨载福、彭玉麟等一众水将,督率水师,扬帆出发。风顺水利,宛如得着神助,只半日工夫,早到了城陵矶。望见太平军船桅樯如林,黄旗飘荡,军容很是整肃。李孟群因老子李卿谷在湖北桌台任上,被太平军害掉一性一命,报仇心切,不顾利害,率领水师,扬帆驾炮,直闯上去,冲波突一浪一,舟行如箭。杨、彭等一众水将,鼓棹继进,气腾貔虎,锋剸蚊鼋,草木皆兵,风云变色。太平军初时还开炮抵拒,后见官军各将弁,矗一立三板,冒弹急进,没一个俯伏避炮的,大惊失色,军心顿时乱起来,水手人等,纷纷扑水自溺。官军愈益得势,往来截击,直至天黑,方才队收。
次日出队,从城陵矶到螺山,从螺山到金口,数十里江面已没有一号太平军船、一名太平军了。国藩得报,下令水陆两军,乘胜进剿,收复武汉。从此一帆风顺,所向无前。列炬而全焚铁锁,洗兵而倒泻银潢。越夏口以撤藩篱,克武昌如振枯槁。不过五七天工夫,从湘湖到汉水,帆影上下,已经都是曾营旗号了。武昌、汉一陽一,全都克复。
捷报到京,文宗喜形于色,笑向军机大臣道:“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大学士祁隽藻奏道:“曾国藩不过是个在籍侍郎,无权无势,差不多是个匹夫。匹夫在间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之福。”文宗默然变色。
侍郎彭蕴章,原与祈隽藻一鼻孔出气的。当下见文宗默然变色,知道圣心已动,随奏道:“湘军太多,将来怕有尾大不掉之患。
”文宗沉吟半晌,决然道:“曾国藩理学工夫很好,有这么的理学工夫,难道倒不识君臣大义,那真是从来没有的事!”大学士文庆道:“皇上天纵明圣,所见很是。曾国藩一精一忠纯正,臣敢保其无他。”文宗点头,随亲题御笔,就在原折上,批了二行半朱字:
览奏感慰实深,获此大胜,殊非意料所及。朕惟竞业自持,叩天速赦民劫也。另有旨。钦此。
又命军机拟旨特沛殊恩,赏给曾国藩二品顶戴,加恩赏戴花并名署理湖北巡抚。塔齐布赏穿黄马褂,并赏给骑都尉世恩旨去后,曾国藩拜折力辞。文宗原是英明天子,曲体下特下旨意:
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
钦此。
窥藩接到此旨,感激得无可言说,遂与水陆各将,商发进剿方略。罗泽南道:“我军屡胜,名城迭克,贼人业已气夺。
下游群寇,不难传檄而定。”国藩道:“贼中大有能人,传檄而定,怕未见得办的到。”彭玉麟道:“不出死力,必不能成大功。探得下游群寇,会集在田家镇,依山傍水,共列成五大屯,连舟断江,缆以铁索大锁,平布竹木,结为大筏,筏上大炮,密如列筍,筏前更有炮船五六千艘,环为大城。这么的贼势,不用死力血战,怕不易成功吧。”国藩道:“雪琴的话很是,大家辛苦点子罢。”罗泽南道:“能够血战,原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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