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回 杏花春奉诏宴群芳 叶相国高谈惊四座
说话杏花一春一新收蒋燕儿为宫眷,满望感动君心,重承恩泽,不意妒花风雨,叠二连三,宫门寂寂,一春一梦迟迟,筝怨朱弦,烛啼红泪,不胜杨柳陌头之感。原来文宗因军报迭获胜仗,圣心大抒,下旨广选秀女。凡八旗女孩儿,年在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都要报名听选。此时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报名入册的,累百盈千。文宗每朝,就在勤政清贤殿,亲自选验。这一夕,文宗宿在武林一春一院内,次日起身,日影移窗,时已不早。太监跪奏秀女齐集多时,静候万岁爷钦选。文宗点点头,用过早点,随命排驾到勤政殿,才到暖阁屏后,就听得殿上一股极清脆的声音,好似在那里排喧什么人似的。文宗奇诧道:“宫禁重地,谁敢这么放诞无礼呢?”停住步,静心听时,只听那人道:“谁没有家,谁没有老子一娘一,生捉活折,硬把人家弄到这个不见亲人的所在来。谁是铁石造成的?就铁石造成的,也要心伤泪落,何况是我?休说鞭笞,就是死我也不怕。现在天下乱得这个样子,长毛在江南称王作帝,兵微饷绌,京城里人衣食都不完全,每天喝着粥苟延一性一命。即以咱们而论,总算做到朝廷四品官,隔日之粮都没有,差不多要饿死。不听得选用将相,召见贤士,倒今儿选妃,明儿挑女的乐着。古书上说的无道昏君,现在的主子怕就是么。”文宗自出世到今,从没有受过这么的排喧,想到‘无道昏君’的话,不禁毛发悚然,踱出屏风,坐上暖阁,举目向外面瞧时,见燕瘦环肥,站了一丹墀的女子,随问谁在这儿讲话?内监随即传旨。随见众女子里头,有一个穿蓝衣的,鹤立鸡群似的挺身而出,跪下奏道:“是奴才讲的话。”文宗道:“你讲点子什么?”那女子道:“奴才等引见听选,久候不见圣驾,天寒身栗,欲出不得,总管老爷以朝廷禁令相责。奴才死罪,因言天下乱得这个样子,兵微饷绌,京城里人,差不多要饿死。不听得选用将相,召见贤土,倒今儿选妃明儿挑女的乐着。古书上说的无道昏君,奴才死罪,窃以拟论万岁爷,自知罪大已极,甘愿伏诛。”文宗半晌无语,既而道:“你不愿意听选,送你回家就是了。”随令内监好好儿送她家去,不准难为她。后人有诗咏道:女侔三旗结队偕,绣襦锦襆映官槐。
翥牙未命南征将,选秀惟闻撂绿牌。
文宗圣度汪洋,见这旗女的话,整直凯切,切中情事,十分嘉许,送了她回家后,随命罢掉选秀女之事。太监呈上黄匣,文宗拆封瞧阅,内有兵部侍郎曾国藩奏报军情一折,内称“十二月初十,水陆合攻湖口贼营,未获胜利。十二日,水师三板船驶入内湖,焚去贼舟数十号,乘胜追逐,至大姑塘以上,奈贼人复于湖口殿卞,筑垒增栅,以断吾后,致之三板船,不得驶出。吾军之在外江者,尽是快撮、蟹龙等大船,掉运不灵,不能援救。贼率小艇,乘夜来袭,被焚战船三十九号,余船退回九江。不料贼人分船渡江,占踞小池口,皖贼复上犯鄂境。二十五日,贼师来犯,吾军又遭大挫,被焚战船十余号。臣之座船,亦陷于贼,文卷册牍,尽都失散。臣部水师,屡获大捷,声威九震,自至湖口,苦战经月,忽有挫失,皆由臣国藩调度无方,请交部严加议处”等语,复去翻来,瞧了二三遍,未免不很自在,也没心绪再去瞧阅别的章奏。
退朝下来,终很郁郁,因沿堤散步,随意走去。经过光风霁月堂,坦坦荡荡,踱过碧阑桥,便到了翠微堂,早有当值太监,报知杏花一春一。杏花一春一率领宫眷人等直迎出来,伏地迎驾。文宗步入杏花一春一馆,杏花一春一递上一杯茶,文宗就她手里,喝了两口,却不转眼的打量杏花一春一。见她汉装打扮,乌云似的芳发,梳成盘龙髻儿,鬓边插着支珠宝札成的蝴蝶。身穿妃色缎绣蝶灰鼠袄,青缎天马出风背心,西湖色绣蝶缎裙。金莲瘦削,玉腕玲珑,长眉入鬓,俊眼流波,真是没一件不好,没一样不俏。天颜怡然,笑道:“你也真可怜儿,这几夜寒衾冷落,未免辜负良宵,那都是朕的不是。”杏花一春一双颊微晕,似笑非笑的答道:“玉露甘霖,因是上苍恩泽,无如草木微躯,没福消受。
难得上天体物施恩,五日一风,十日一雨,奴才正感激不尽呢。”文宗笑道:“你不怨朕吗?”杏花一春一道:“万岁爷,奴才有几句话,要奏怕爷恼,要不奏又不敢。今儿圣驾降临,得着这机会可就不敢不奏了。”文宗道:“什么话,你尽讲来是了。
”杏花一春一道;“一日万机都要爷一个儿整理,爷就龙马一精一神,忙了一镇天,也应将息将息。爷的身一子,上承祖宗,下治万民,何等的重要!所以爷能够静静的将息着,奴才倒比了永夜承恩还快乐。就是别宫妃嫔,总也不会贪图一己欢娱,忍损万金玉一体的。万岁爷,奴才这一番话,说得错了没有?”文宗笑道:“你倒自甘寂寞,不愿欢娱吗?”杏花一春一红着脸道:“奴才的话,句句从心胆里发出来的。万岁爷圣明,自己总也知道。”
文宗细味其言,大为感动,随道:“不料你竟这么的一爱一朕,朕一竟糊糊涂涂,没有知道,怪不得外面人要骂朕做无道昏君呢。”杏花一春一道:“谁骂万岁爷,不怕天打雷劈吗!”文宗随把点秀女的事,说了一遍。杏花一春一道:“万岁爷把她惩治才是。小家子女孩儿,出口不知轻重,也还罢了。入选为秀女,他老子起码总是个四品官儿,四品官儿的女孩子,这么不知礼数,那真是笑话儿了。”文宗道:“四品官儿这句话,倒是你提醒了我。此女真是个好孩子,我一爱一还一爱一不过来,哪里忍惩治她,可惜她老于做了四品官儿,这一回撂了牌子,下回保不住不再把名字报入册来。要特旨免她,又从来没有这个例,想去想来,倒没有保全她的法子。你替一我思想,有甚新奇的法子,可以永远保全她不再入选。”杏花一春一道:“爷果然要保全她,那是很容易办理的。”文宗道:“如何办理呢?”杏花一春一道:“只要查一查她老子,当的是什么官职,下旨降掉一级两级,下回自然不会再入选册了。”文宗笑道:“倒是你想的周到,就照你这么办罢。”杏花一春一道:“万岁爷,奴才新来一名宫眷,万岁爷还没有见过。”随命一太监带领她觐见。一时带入觐见过,文宗异常欢喜。这一晚,就宿在杏花一春一馆。
次日,文宗高兴,开一个群芳宴,点了菜,叫太监交给内膳房做去,传旨各宫妃嫔,都到杏花一春一馆领宴。又下特旨,各妃嫔团坐欢饮,不必拘牵礼节。此旨下后,六院三宫,妃嫔贵人,无不全到。只有那拉懿嫔,称病不至。文宗遭:“她不来也就罢了,咱们尽乐咱们的。”这日,珠团翠绕,粉气脂香,乐了一镇日。文宗左一拥一右一抱,宛如在众香国里似的。真是:纸醉金迷深院镇,云团月护万花攒。天子无愁,佳人倾国。
芳情脉脉,软语呢呢。鸾凤常隐帐中,嫦娥频呼月里。并且情天做美,南北军务,十分得手。不唱懊恼之曲,何来长恨之歌?
这一年,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克复了上海,擒斩小刀会首领刘丽川。僧格林沁攻破了连镇,阵擒太平军次目林凤样,乘胜进兵,连破高唐州、冯官屯,活擒太平军将领李开芳。京师解严,所有大将军、参赞大臣,尽都撤掉。僧格林沁特赏亲王,世袭罔替。西凌阿特赏三等男爵。只曾国藩一军,胜负不常,弱强顷刻。骁将塔齐布、江忠源、彭三元等先后出缺,派了察哈尔都统西凌为钦差大臣,荆州将军绵淘为帮办大臣,驰往湖北,也不见甚么动静。
到七月里,皇太后着了点子秋凉,得了个泄泻之症,文宗帝、恭亲王等,侍奉汤药,克尽子职。怎奈药石无灵,慈躬日渐沉重,心中繁闷,口内无味。黑夜作晓,白日常倦,神昏谵语,,梦乱魂迷。如此诸症,不上一月,都添全了。这夜,灯火通明,文宗侍立在侧,太后昏迷之际,执住文宗手,只当是恭亲王,分咐道:“我的儿,阿玛当时,原要立你为君,后来忽尔变卦,也是天命。我死之后,你须格外小心谨慎。”说到这里,忽地清醒过来,见站立的是文宗,不禁满面羞惭。文宗碰头道:“太后放心,太后万岁千秋后,子臣待遇奕訢,一如太后在日。”太后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过不多几日,驾返瑶池,皇太后大行去了。一切丧葬,悉如典礼,那也不应细表。文宗于昆弟之间,克尽悌道,然而想到当年夺储情事,不免终有点子忿忿。太后宴了驾,不过十天,就下一道很严厉的上谕:
咖亲王奕訢,于一切礼仪,多有疏略之处,着勿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开去宗人府宗令正黄旗满洲都统缺。钦此。
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奕訢此时,除了逆来顺受,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这都是咸丰五年的事。一到六年,各省军务,更是不顺手。三月里,瓜州、镇江的太平军,合攻扬州,扬州被他攻掉。曾营骁将罗泽南,又在武昌战没,安徽宁国府,又被太平军夺去。四月里,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从上海率兵进攻镇江,在高资地方,血战而亡。五月里,江南大营,又被太平军打掉,向荣退保丹一陽一。挨到七月里,向荣竟至积劳殒命,清朝兵力,顿遭大挫。亏得南京太平军各王,自相残杀,讨饭的不容叫化子。杨秀清图谋篡立,要秀全封他做万岁。秀全没法,密召韦昌辉、石达开,叫他们想法子。韦昌辉愤火中烧,一到南京,就赶到秀清家里,不问长幼老小,一齐动手,诛尽杀绝。石达开赶到,已经不及。达开责问昌辉,昌辉恼羞变怒,竟要手刃达开。达开是聪明人,知道同类相残,必没有好结果,行了三十六着的上着,一走完结。昌辉大怒,围住翼王府,把达开家属全伙儿害掉。洪秀全见韦昌辉是个天煞星,留着定有祸患,密令秀清死党,把昌辉杀掉。旬日之间,南京城里,死掉两个大王,所以太平军的声势,倒也不见十分涨盛。清朝各将,都还能够勉力支撑。
谁料,一到九月里,广东地方,竟又掀起极大风波。原来两广总督叶名琛,为人倔强,素不把洋人放在眼里。洋官照会到来,碰他的高兴,有时略复三言五语,有时竟搁置不复,洋官很是不自在。然而惮他的威重,也不敢把他怎样。这一年平掉东莞匪乱,功高望重,朝廷迭沛殊恩,简为纶扉之任,先授协办大学士,继升体仁阁大学士,官愈做愈高,气愈老愈盛。这日,饭后无事,名琛正在签押房焚香危坐,虔诵那《觉世真经》,忽见软帘一动,巡捕官探身而入,送进一角文书来。名琛正眼也不瞧,专诚诵他的经。那巡捕官直候他念毕了,才敢呈上。名琛接来一瞧,见是英领事巴夏里的照会,心里头没好气,拆开一瞧,原来是为一只张挂洋旗的划艇,被水师千总梁国定拿住了,捕了人去。照会援引条约,称说“舟人有罪,华官也应行文移取,不应擅行拘捕,何况并没罪过,请即开释”等语。名琛道:“怎么一回事?我没有知道呢。”巡捕官道:“中堂要明白这件事,只消传梁弁来辕一问。”名琛点点头,立命巡捕传去。一时传到,名琛叫入,梁国定行过礼,票道:“划艇上十三名,都是逃犯。这一伙逃犯,仗着洋人腰子,高扯,了洋旗,大刺刺地驶进省河来。中堂不知,近来省中划艇,都到香港去领洋票,领着了洋票,就算是外国船,偷私走税,无所不为,本国关卡,哪里敢问他一声半语。这一艇逃犯,标下原有几个认识的,这回上去查问,非但不服,洋人出场,倒说标下不应查问。标下气不过,就叫兵士们动手,拔掉了那面洋旗,拘获了那伙逃犯。”名琛摇头道:“本国官不应查问本国人,那不昏了天黑了地吗?就照和约,也不过知会他们一声是了。从没有明文,说本国官不应查问本国人的。”随问这十三名逃犯,获住之后,问过供没有。梁国定道:“问过几堂,已经有七个人,招供认罪。”名琛又问了几句别的话,随道:“你退下去。这一件事,本阁部堂自有办法。”梁国定去后,名琛就与幕友们商议,定出一个办法,叫把那没有认供的五名先行送交领事衙门,并告诉他七名实系匪党,已经认供,不能送还。不意派人去后,巴夏里执意不从。差弁回禀名琛,名琛道:“外国人真好一精一神,似这种小事,我也没那么大功夫,跟他们计较,就依了他,把那起水手,都移交了去,那总没有话讲了。”随叫幕友办照会,委派县丞一员,携了照会,把十三个水手,解到英领事衙门。见过翻译,言明来意,翻译接了照会,入内回话。邦委员坐在会客室,候了个不耐烦,才见翻译出来,冷冷的道:“领事说,请你上复中堂。此事关系水师,本署未便接受,中堂的照会,费神依旧带了回去。”委员道:
“这是什么意思?”翻译道:“领事这么吩咐,什么意思,我也没有知道。我还有事,可不能奉陪了。”说毕踱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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