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百二山河在掌中
七天里,董安早晚都会来法堂,跪在母亲照片前哭半个时辰。其声惨厉,听者无不动容。
遣散时每人领十块大洋,与众人平时的收入根本无法相比,但感念其孝子之心,竟都无怨言。
段远晨走得最早,他急于去县城药铺抓药。作为高人的护院,何安下走得最晚,留在高人禅房吃饭,是一整只陕西黑山羊,配以茅台酒。喝得脸红心热后,何安下问:“你们每个人背后都有官一场关系,董安将你们关在一起挨饿,岂不是得罪了一批官员?”
高人:“正是要得罪,他是借我们向那些官员示威,显示自己的实力和魄力。很快,官员们会主动向他示好,并借助给他母亲修墓之名,送钱送礼。”
何安下:“那大家不是白关了?”高人淡淡一笑:“官员平时对我们恭敬有加,孙子一般。但事到关键,我们是最无足轻重的。世上有几人真正尊重佛道?”
背着高人给的一包一皮袱日用品,何安下离开宅院,踏上山路。四野寂静,走着走着产生轻微的头晕。何安下知道是“山气”使然,山气不是沼泽毒气,而是山石间旋荡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促成了万物的进化,人类与它脱离得太久,如果孤单入山,便会倍感压力。
生命的衰弱,起于筋膜终于骨髓。何安下念起生膜滋髓的“摩诃般若般罗蜜”,先是默念,渐渐大声喊出,心肺肝肠都痛快了。一路狂喊,不觉走了许久,天色灰暗,前方路面上出现一群山羊。
赶羊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圆额大眼,颇有灵气。他衣服没有一个补丁,皮肤白皙,不是山里人常经日晒的红黑色泽。即将落日,何安下心知异样,他不再看小孩,低头穿过羊群,快步前行。
行出二十多米,身后的孩子唱起歌来,歌词为:“僧不僧,道不道,上不报君王,下不孝父母,没婚没娶,儿子有一个。”
狐狸一精一曾说他有个儿子,一直认为那是为迷惑自己而说的假话,从而在心里回避掉这个问题,突然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登时怔住。
何安下嘱咐自己千万不要理睬,但再也迈不动步,转身问:“我有一个儿子?”小孩笑而不言,赶着羊慢慢行过来。
何安下两一腿注铅般沉重,再想迈步已是不能。小孩笑得裂开嘴,露出雪白如贝的牙齿。他没有现出妖魔的獠牙,何安下稍稍心安,却见他拿赶羊鞭子的手厚实毛绒,上有深棕色条纹,竟是一只老虎的爪子。
小孩嗓音甜润,道:“你有一个儿子,在杭州王家,已快三岁。王家做丝绸买卖,可称大户。他作为王家单传的血脉,自小得到很好的照料。你可以放心。”
何安下:“多谢!”小孩:“我养了三十只羊,以消除心中饥火,两百年来没伤过一个人。今日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该一个人进山。我修炼只有两百年,你如果与人结伴进山,人气一重,我就不敢靠近了。”
何安下愣愣站着,小孩语带歉意地说:“其实人肉除了有点甜味,并不好吃,一咬一口水,我不喜欢,只是我吃了两百年羊肉,实在想换换口味。”
何安下仍处于听到儿子消息的震撼中,小孩的话一个字也未听进。小孩向何安下鞠了个躬,慢慢走过来,抓起何安下的胳膊,凑到嘴前。
感到最初的疼痛时,何安下想到达摩的咒语可降服狐狸一精一,或许也能降伏小孩,却实在提不起心力,,只想被快点吃光。或许人剩下一堆白骨后,便没有了痛苦。
小孩似乎只是咬破了皮肤,何安下顺着胳膊看去,见是一只小花猫,并不是老虎。小花猫咬了半天,也没扯下一块肉来,真不敢相信它能吃羊。
何安下被搞得腻烦了,抬手一甩,小猫飞出丈外,落在地上又现出了人形。小孩略带惊色,道:“你有法力?怎么可以把我打飞?”何安下:“你的原型是一只小猫,我当然能打飞。”
小孩怒吼:“我是老虎!”说完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变成了一只小猫,喵喵地叫着。叫了两声后,它也觉得不对,又一翻滚,化为人形,焦躁地问:“你看到的是虎还是猫?”何安下:“猫。”
小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安下两一腿顿时轻松,可以迈步行走。想一走了之,但小孩的哭声实在凄惨,便劝他:“别哭了,也许你记错了。你是一只长得很像老虎的猫。”
小孩大叫:“住嘴!我真是老虎,伸直尾巴有丈二的身长,吼一声可传三十里。”
何安下倍感无聊,掉头走了。行出百米后,回身见路面上已没了羊群小孩。
又行了百米,天色全黑,何安下从背后包一皮袱中取出一支手电筒,照路而行。但山中蚊虫重,一打开手电筒,蚊虫成一团一 地袭来,只好关掉。
摸黑行出十几步,被条枯藤绊倒,黑暗中响起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你还是打一手电筒吧,我帮你驱赶蚊虫。”
何安下惊得跳起,打开手电筒乱扫,发现藤条丛中站着一位灰衣和尚。何安下:“你是人是鬼?”灰衣和尚:“应该是人吧,而且还受过西式教育。”
四下响起重重的“嗡嗡”声,蚊虫正大一团一 地袭来。灰衣和尚将右手置于肩前,中指成环。“嗡嗡”声顿时消去,耳畔一下清静。
那是大随求菩萨的手印。何安下连忙两手合十行礼:“法师,恕我不恭敬了。请问法师名号。”灰衣和尚自藤条丛走出,低声道:“大痴守余。”
何安下知道禅宗和尚的法号多为四个字,日本人的姓名便受此影响,也多为四字,于是鞠躬行礼,道一声:“大痴法师。”
大痴法师四十岁左右,鼻大口阔,眼型狭长,本是将军相,却生了一双书生眼。他的袈裟原为棕红色,因年久褪色,成了灰色。
两人并肩而行,大痴法师说出自己生平。清末权臣李鸿章认为想消除对西方文明的隔阂感,要让幼童自小在国外生活,于是清政一府有了向海外派遣留学童生的举措。他是最后一批留学童生,五岁时到美国,十七岁时清朝灭亡。
公派留学资金取消后,他受到家乡士绅的资助完成学业,取得律师资格,二十一岁归国。他曾在政一府机关任职,曾在大学授课,曾回家乡进行农村改制,但他最终做了和尚。
他觉得世界已糟烂到极点,法律、道德于事无补,只能靠神通之力来拯救。他仰慕南宋时以神通力支持岳飞的大慧宗昊,便通读大藏经,寻找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发现了大随求菩萨的手印咒语是一个特殊法门的辅助之法。
这个特殊法门叫做雪山仆人门,有一道咒语六个手印,是佛祖三十九时在雪山修炼的内容,给他送饭的仆人偷学此法,苦练后获得了等同佛祖的法力,他以此法害佛祖,在法力强到极点时,却因此法的力量,获得了开悟。
开悟后的雪山仆人向佛祖忏悔,然后去遥远星球建立了自己的佛教王国。大随求菩萨是雪山仆人留在地球上的使者。此法门的祖师是偷看而得,达到等佛的法力,所以此法可以自修。
大慧宗昊在禅宗史上公认达到了八地菩萨的境地,已是近佛,应是他修此法的利益。佛经和大慧宗昊的事例,给了大痴法师极大鼓舞,携带抄写的经本,入莫干山修炼了七年,前日刚下山。
何安下:“你获得了等佛之力?”大痴:“不知有没有达到等佛境地,起码是世上最大的妖怪了。”话未落,身侧响起一声虎啸。
啸声凶蛮,何安下胸口酸痛,一颗心似要从体腔里蹦出来。手电扫去,照出前方路上卧着一只白额巨虎,散发着腥臊恶气。
何安下心光一闪,难道放羊小孩真是虎一精一,大痴见它要伤我,就用法力将它变成了一只猫?看来大痴已跟了我很久,他为何要这样?
大痴面无表情,两眼冷冷地盯着老虎。
老虎纵身一跃,扑向大痴。大痴右手中指成环,老虎竟瞬间缩小,套在了他的中指里。大痴一甩手,老虎跌出,落地后恢复了丈二的身长。
它一阵狂叫,再次扑向大痴,依旧被缩小套住。大痴将它甩出,它落地后变成放羊小孩的模样,傻傻地瞪着眼睛。大痴轻声道:“你成一精一后,便只是一股气了,怎么还贪恋着以前的身一体?”
小孩:“身一体没了,但吃肉的欲一望还在,我也十分苦恼。”大痴:“一念之差,便毁了你两百年修行,你难道想再做畜牲么?”小孩哇哇哭了起来:“你道理说的好,我也被你说服了,但吃肉的欲一望还会再来,我到时候还是把持不住。”
大痴笑道:“两百年来你算是刻苦的,欲一望只残留了一点。这样吧,我就让你吃块肉,化去你最后的这点欲一望。”说完左手呈刀型,自右臂上割下一片肉,扔在地上。
小孩翻滚化为虎身,伏一在地上吃完,伸舌一舔一嘴,轻哼一声,脑袋贴在两前爪上,竟像是向大痴跪拜。大痴柔声说:“你看过了我的手印,现在传你咒语,以后你便依此修炼,可省千年时光。听仔细了,嗡—玛尼达里红—啪吐。”
老虎喉咙咕咕作响,似在背诵咒音。喉咙声止后,它绕着大痴转了几圈,无限依恋。大痴缓缓道:“你我自有见面时。去了。”老虎长啸,摇头摆尾地去了,不时回头看看。大痴挥手,它奔跑起来,纵身一跃,就此不见。
何安下以为大痴掌割右臂,只是幻术,不料虎走后,他右臂一直在流血。何安下从自己衣上撕出一条布,包一皮扎时小声问:“老虎成一精一,已是气体,怎么可真吃下一片肉?”
大痴笑道:“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接着吟出一首诗:“氛埃一扫荡然空,百二山河在掌中;世出世间俱了了,当陽不昧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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