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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四章 汗位 (上)

  天命十一年,天启六年正月十四,努尔哈赤趁冬日河面冰结,亲率诸位贝勒统领八旗,向明朝再次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十六日,大军抵至东昌堡,次日开始横渡辽河。
  当时驻守右屯卫、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这些城池的明军,遵循辽东经略高第的保守指令,事先焚房烧谷,全数撤入山海关内。以致金兵所至,如入无人之境,轻易占据。
  唯有山海关督师袁崇焕紧急招集本部人马全部撤入宁远城内,宁远城外坚壁清野,所剩屋舍与积蓄付之一炬,全都焚毁,致使金军二十三日抵达时一无所得。
  “袁崇焕真是文官出身么?”皇太极兴味正浓地看着纸上的墨字。
  “嗯。”我忧心忡忡地随口应道,“听说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还做过知县……”
  他哈哈大笑,“诗倒是做得极好,你听听——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咝……”一个没留神,削苹果的尖刀割到了手指,我痛得缩手,血滴子甩到了地上。
  “悠然!”皇太极从水貂褥椅上弹跳而起,心疼地拉过我的左手,“怎么也不小心些?”瞥眼瞅了瞅那刀子,“以后这种事不用你做……”
  我蹙着眉,心乱如麻。
  “怎么了?这一路上你都闷闷不乐,有心事?还是挂念兰豁尔和敖汉?”
  我摇头。
  总不能告诉他,袁崇焕此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比大明任何武将都要出色,因为……他将会在这次的宁远之战中,击败努尔哈赤,给予一辈子未曾尝到败绩的大金国汗一记最惨痛的重击。
  宁远之战——金军必败!
  我早已料到这个结局,却无法说出口……
  即日努尔哈赤向城内投书招降,诱以高官厚禄,被袁崇焕严词拒绝。
  二十四日,努尔哈赤下令发动全面攻势,先以全军主力抢攻宁远城西南角。而明军防守的重点是城东南角,此侧正挡着通向山海关的大道。
  金兵绕开对方主力,以明军防守的薄弱部分城西南角作为攻击点,试图由此处攻入,同时亦能阻击从山海关调来的明援兵。
  大金汗横刀跃马,亲自指挥攻城。一时间旌旗飞舞,剑戟如林,金兵十三万大军如潮水般涌向城下。忽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城上点燃西洋大炮,竟是一炮轰向西北方的大金后营。
  硝烟滚滚,炮火就落在我身前二十米开外,数十名金兵被炸得血肉横飞,我身上的白色甲胄瞬间溅上点点红斑,一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
  后军大营乱了套,因顾忌到在明军炮火射程范围之内,赶紧拔营移至西侧。我呆呆地望着满身血污,心有余悸。
  转眼金兵推至城下,阵前推以楯车——这种楯车车前挡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车装双轮,可以前后转动——大金专以此车对付明兵火器。楯车后紧跟一排弓箭手,后头排以一队装载泥土的小车,负责填塞沟堑,布在阵最后的才是八旗铁骑,人马皆穿重铠,号称“铁头子”。
  楯车一路推进,大金步兵、骑兵施放弓箭,万矢齐发,箭若飞蝗,黑压压地罩向城堞悬牌。明军在城头上摆开十一门大炮,周而复始地轰击,火力极猛。金兵的楯车抵挡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弹击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难挡,竟是不顾死伤累累,踩踏层层尸体拼命向城下推进,前赴后继,毫不气馁。如此全力施为下,一些楯车终于直抵城墙脚下,猛烈撞击城墙。隐藏在车后的金兵随即手持斧镬奋力凿城,顷刻间便有三四处高约二丈余的城墙被凿成大窟窿。
  城头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却奈何不了楯车上的挡板,眼看宁远城即将告破,忽而从破口处涌出大批明兵,士气如虹,丝毫不畏惧金兵血刃。
  缺口很快被明军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将棉被稻草之类的物什点燃往下投掷,这些东西里挟藏了火药,一经燃起,顿时便将城下楯车付之一炬。
  攻城之战惨烈异常,金兵冒死不退,战至天黑,城上燃火,将火把、火球之物纷纷掷下,顷刻间城上城下亮如白昼,红彤彤的火光灼痛人双眼。
  金兵伤亡惨重,尸横遍地,激战拖延至二更时分,努尔哈赤终于下令停止攻城,全军撤回营地。
  三更过后,皇太极满身血污地回来了,我打老远见他雪白的铠甲上染得通红一片,险些晕厥过去。没等开口,他却已是一把抓住我,急问:“怎么身上有血?你受伤了?”
  热泪盈眶,我哆哆嗦嗦地摸着他疲惫的脸庞,哑声道:“不要再打了……宁远有袁崇焕一日,便永远打不下来。”
  皇太极闷哼一声,眼眸中闪过狠戾,“袁崇焕不过仗着那十一门西洋火器……”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时见汉人如此不畏生死,军民团结一心的?这,才是袁崇焕真正厉害之处啊!”
  皇太极眉头紧皱,脸上表情犹如暴风狂袭,过得片刻,他终于按捺下烦躁心绪,长长地嘘了口气,“也许你说得很对,但是……以十三万的兵力若是拿不下宁远区区两万人,只怕真要被人当做一场笑话了。袁崇焕再厉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还能再撑得下去。”
  听他如此一说,我便知多说亦是无益,只得哀怨惋惜地住了口。
  翌日继续攻城,凄厉的厮杀声,隆隆的炮火声以及呼呼的北风交织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时许,金兵士卒受挫,竟无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将领只得挥刀在后面驱逐士兵前进,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军炮火击中,非死即伤。
  西门外的瓦窑成了金兵尸首的焚化场,民舍门窗被拆卸下充当燃火的材料,浓烟飘扬,烧焦的刺鼻味弥漫在宁远城四周。
  攻击又持续了一夜,仍是一无进展。
  第三日,金兵围困城下,明兵不断拿火炮轰击,努尔哈赤气得发狂,无计可施下遂命转攻辽东湾上的觉华岛。
  觉华岛乃明军屯粮所在,适逢严冬时节,风雪交加,海湾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无论走人行车均可来去自如。八旗兵踩着冰面杀入了觉华岛,岛上七千明兵全部阵亡。努尔哈赤盛怒之下,将岛上所居商民男妇一律屠戮干净,掠夺尽所屯粮料八万二千余石后,将岛内屋舍设施一俱焚毁。
  努尔哈赤久攻宁远不下,八旗将士损失惨重,而攻夺下觉华岛总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尔哈赤心有不甘地率领大军撤离宁远,自兴水县白塔峪灰山箐处东归,大军路经右屯卫,于二月初九返回至沈阳。
  努尔哈赤自二十五岁起兵以来,未尝一败,宁远不克对于他的打击可想而知。他年已老迈,心结难舒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对于汗王继承人他却始终闭口不提,仍是主张国政由八贝勒共同执掌。
  七月二十三,饱受毒疽之苦的努尔哈赤决定前往清河汤泉疗养。八月初七,忽有汗谕传至沈阳都城,命大妃乌拉那拉氏随行清河。
  沈阳城内顿时自发的陷入紧迫状态,阿巴亥带领随从前脚刚出城,皇太极已由潜至清河的密探得确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时局紧张,颇有种弓已满而箭未发之势。皇太极既然能探得密报,相信其他和硕贝勒应该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观望却又互相牵制,虽说努尔哈赤已定下八和硕贝勒共治制度,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无论如何总得在其中挑一个人选出来继承汗位
  这个人人觊觎的位置,到底最终会落到谁头上?我虽明知最后胜出之人当是皇太极无疑,然而就目前形势看来,皇太极实在没有占据多大的优势。
  对于今后势态发展的走向,连我这个未来人也已失去绝对的信心和把握。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终于按捺不住焦急,追问皇太极,“你心里是否已有把握?”
  他看起来似乎很有信心,可我总觉得他的镇定自若不过是虚演给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极沉默稍许后缓缓开口道:“我这几天都在找机会潜出城去,事实上其他人都在动这脑子,眼下谁都巴望着能赶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为何指,这当口不管努尔哈赤有没有最终立诏,只要能见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们一个个也都想从重病缠身的努尔哈赤口中挖出个传位口谕来,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武力。
  眼看一场争斗在即,局外人茫然无知,局内却已是风云诡谲,波涛暗涌。
  皇太极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他们彼此监视,谁都甭想离开沈阳半步。
  我反复地咬着嘴唇,直到红肿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齿的坚硬,破皮出血。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倏地抬头,“我去!”
  皇太极猛然旋身,震骇地瞪视我。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俊朗的脸孔血色尽褪,“我绝不容许你去冒这个险!”
  “这个时候,还用在乎这些么?”我自嘲地撇嘴,眼睫微微颤动,“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么手段我总会想办法给你弄来!”
  皇太极哀伤地看着我,惊疑不定,“不……”
  “就这么说定了!”我甩了下头,“我马上就动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脸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缓缓收拢,如钢铁般箍紧我的手腕。
  我抽手,没能摆脱,再一下……
  “我决心已定!”我厉声,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致使力过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层皮。
  他抓了空,右手虚悬,呆呆地望着我。
  “我……要你成为大汗!皇太极——你会是大金的大汗!你会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会他是何表情,毅然冲出书房。
  八月十一,努尔哈赤一行乘船顺太子河而下,转入浑河。我骑着小白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叆鸡堡那段浑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国大汗的船队。
  旌旗飘扬,黄盖仪仗,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龙船上,侍卫林立,守卫煞是森严。沿岸遍布两黄旗的士兵,随船骑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着阿巴亥应该已经与努尔哈赤会合,说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龙船上。努尔哈赤若是神志还算清醒,能支撑到沈阳也就罢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为大汗最后召见的妃子,只怕以后难免她矫旨乱语——她若是假借大汗遗诏,胡乱指个人出来继承汗位,那可不乱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会抬举谁?
  自己的儿子吗?
  多尔衮和多铎年幼,毫无军功可言,不足以服众,她举了也是白举;阿济格虽然不错,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镇压不住其他和硕贝勒——努尔哈赤推行的八和硕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这个汗位以阿济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将来也是不得善终。
  以阿巴亥的聪慧机敏,不可能看不清现在这个残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贝勒中推出来!
  关键是……这四个人,她最有可能选谁?
  最会……选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渐渐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阴暗的浑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会选的除却自己的儿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无论她会选谁,都绝无可能会站到皇太极这边!
  皇太极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夹马肚,挥鞭冲向銮驾,这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
  见努尔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总之不能由着阿巴亥胡来!
  小白兴奋得嘶声长叫,铁蹄践踏着沿河泥泞的土地,迎头冲进随行的镶黄旗士兵的列阵中。
  “什么人?”
  “有刺客——”
  呵斥叫嚷声响作一团,随着锵锵的铁器锒铛声交错,我手中的腰刀犹如电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阔的刀背轻挑,架开刺来的三柄长矛,跟着手腕加劲一带,锋利的刀刃将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马,厉声大喝,“我乃大汗养女孙带格格!奉谕见驾!哪个敢挡我?”
  孙带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后因丈夫恩格德尔投靠努尔哈赤,两年前举家一同迁入沈阳都城。她在宫内待到二十八岁才嫁,已成继东哥之后的又一老女传奇,名字早为八旗将士熟知。
  这时听我报出名号,围攻我的士兵顿时吓得缩手缩脚,赶忙停止了攻击,只是团团将我围住。
  我深吸一口气,傲然坐在马上。
  少顷,镶黄旗的一名牛录额真骑马越众而出,盯着我谨慎地扫了两眼,高声问道:“你真是孙带格格?”
  我假装发怒,挥鞭抽他,“你个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头,“奴才知罪!请格格稍等,奴才这就去通禀大汗!”说完,命手下亲兵挥动手旗。
  龙船上亦有人挥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钟,忽然远远地看到一道亮红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地立于船头。
  虽然隔得远了完全瞧不清长相,我却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来只怕是想对我验明正身。
  “格格!您请……”那牛录额真态度忽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确认”完毕,我这个“孙带格格”安全过关,可以离岸登船了,不禁内心一阵紧张,手指微微打战。
  一时舟停靠岸,我踩着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地上了甲板。晌午的日头甚毒,我虽穿得单薄,可汗早将衣料子浸透,紧紧地黏在了身上,更显闷热。
  小太监躬身领我进入船舱,才过了珠帘子,便觉扑面一片凉爽。
  原来这舱内竟是搁了冰块,透过轻纱面子的楠木屏风细看,两小宫女拿了扇子对着装冰块的金盆轻轻扇风,边上软榻上一明黄色的身影隐约可辨,正静静地侧卧其上。
  “你怎么来了?你好大的胆子,大汗并未召见,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风的这一面,背对着我愤愤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地转了过来,目光冷清清地触及我时,蓦然一愣,瞳孔骤缩,张口结舌地说了一个字:“你……”
  我不等她再把话说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弹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发力,一鼓作气冲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钩,已飞快地将她的脖子纳入我臂弯之间。
  “咯。”她养尊处优惯了,娇弱的身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顿时吓得面色雪白,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惊恐万状地看着我。
  舱内环侍的宫女太监早吓得抱头尖叫,跪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时刻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早在我刀刚刚出鞘之时,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跃起,喝道:“什么人?!”
  声若洪钟,努尔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阵眩晕。
  哪个说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现在这生龙活虎的气势,一点生病的迹象都瞧不出来,更遑论病危。
  努尔哈赤行动如风,迅速取了挂在床头的弓箭,弯弓搭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我心里冰凉,只觉这一脚踩得实在冤枉,活生生地把自己送进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你是什么人?居然胆敢冒充孙带,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脑袋!”
  我与他之间仅隔了一面纱质屏风,舱内逼仄,远不过两丈,这点距离实在不够容我转身逃离。
  相信以努尔哈赤的箭术之精准,我只消有半点异动,便会立即被他箭毙当场。我握紧刀柄,手心满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而感觉丝丝抽痛。
  “贝勒爷……”莫名地,我突然笑了起来,许是已怕到了极致,心里竟空了,“爷取了江山,可还会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努尔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颤,箭镞稍许下垂,我趁这罅隙抬脚用力踢在屏风木架上。
  轰然一声巨响,屏风向努尔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后闪避之际,推开阿巴亥转身往舱门口扑去。
  “东哥——”一声沙哑的厉喝犹如雷霆电击般在我身后炸响,“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一只左手刚触及舱门,身后破空之声尖锐地呼啸追至,咻的一声一支箭羽擦着我的耳郭,钉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处。箭身颤抖不止,嗡嗡地发出震耳声响。
  “东哥——”身后的脚步声急促而凌乱地踩踏,“不许走!不许走——”
  只差一步,仅仅只差一步……
  眼看门外河水滚滚,船身悠荡,已然离岸驶向江心。我从头冷到脚,绝望地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颤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调陡然从高处跌落,余下的唯有战栗的低喃私语,“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请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劲加强,我被他扳过身子。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双肩明显一震。
  啊……我悲凉地低叹一声。
  最后一次如此近地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见他发际已是间杂银丝,可如今一瞧,竟是苍老如斯,满目白发。
  “东哥……”他颤抖着双手捧着我的双颊,细细地摩挲,“真的是你么?真的……”
  “大汗!她不是东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着扑了过来,一把拖住努尔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点啊……来人!来人!来人哪——”
  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舱门外涌进一群披甲侍卫。努尔哈赤陡然怒吼:“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一把搡开阿巴亥,朝那群侍卫挥手,“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进来!滚——”
  侍卫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连带舱内的那些宫女太监也全被努尔哈赤疯狂地赶了出去。阿巴亥面无血色,惨然地站在角落里,双手抵着舱壁,勉强支撑着发颤的身体。
  “东哥……东哥……”他呢喃自语,眼眸绽放异彩,如痴如狂,“你是来接我的么?好……好……”
  我突然察觉这时的努尔哈赤不太一样,他的唇色灰白,颧骨处透出一抹潮红……
  阿巴亥终于挣扎着站直身,指着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大汗面前装神弄鬼,大汗病得糊涂了,我却还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惊讶地看了眼努尔哈赤,果然见他神情有些颓败恍惚。难道说……努尔哈赤当真是病了?而且,病势不轻?!
  “我没糊涂……”努尔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板上拖了起来,语气肯定而执著,“她是东哥!我不至于老糊涂得连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都认错!她——是东哥没错!”
  “大汗你……”阿巴亥气得脸色铁青,“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辈子,守了你一辈子,结果……你却对我说,东哥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努尔哈赤冷冷地横了她一眼,默不作声。
  阿巴亥剧颤,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因为这个……我得你荣宠眷爱,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东哥!大汗——”她眼角滚落泪水,岁月在她脸上刻画下的痕迹,让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怜悯,记忆中如花般的少女,转眼已成三十六岁的妇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为什么我样样都不如她?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我明白她这句话不单单指努尔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发觉得她可怜可悲。正欲对她说上两句,突然面前的努尔哈赤一阵抽搐,双眼一翻,居然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惨然大叫,扑过来紧紧抱住努尔哈赤号啕恸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顾啊……”
  我惊骇无比,一时没能醒过味来。
  阿巴亥凄凄惨惨地哭了一会儿,努尔哈赤才低低地呻吟一声,勉强支撑着掀起了眼睑。他眼珠乱转,似在搜索着什么,过得片刻,眼眸焦灼地转向我,视线牢牢地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还在……”他叹息。
  我心里一阵抽痛。眼前这个垂死老迈的努尔哈赤,给人一种强烈的英雄垂暮、无奈而凄凉的沧桑感。
  这个男人啊——他可是努尔哈赤!驰骋于白山黑水之间,打下江山,叱咤风云的大金国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平静,眼波清澈,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似乎又一点点地回到了他身体里。
  “过来!”他掷地有声,,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真是东哥,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想着这兴许能从他嘴里讨到立储口谕,便大着胆子跨前一步,“你说!”
  阿巴亥惊疑不定地打量我。
  努尔哈赤目光如电,“你爱不爱我?这一生,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后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不爱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尔哈赤蓦地仰天大笑,状若疯狂,“果然是东哥!果然不愧是东哥——”顿了顿,目光冷厉地瞪向我,“你应该记得我曾说过,我这辈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笔直地指向我,锋芒万丈,我浑身发颤。
  “宣大金国汗谕旨——”
  脚下一软,我扑通跌倒在地,努尔哈赤的话语因此而停顿住。
  我骇然地呆望他,他静静地与我对视。波光溢转,狠戾的神色渐渐从他眼中淡去,化做一缕似有似无的痴恋之情。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线,灰白色的嘴唇继续缓缓开启……
  我的思绪呈现一团空白,茫然无措间忽见努尔哈赤神情遽变,五官痛苦地扭曲成一团,身躯震颤着,嘴里竟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了阿巴亥满头满脸。
  “大汗!”
  胳膊颓然垂落,他静静地躺在阿巴亥的臂弯间,无声地凝望着我。
  我惊惧地看着他的瞳孔一点点扩大、涣散……最终带着一缕难言的复杂情愫,沉痛而不甘地合上了眼睑。
  “大汗……”阿巴亥呆了两三秒钟后才恍然省悟,抱住努尔哈赤,将他紧紧拥进自己怀里,颤声恸哭。
  叆鸡堡离沈阳仅有四十里路程,努尔哈赤殡天后,护卫的两黄旗兵卒乱作一团,船队连夜航行,紧跟着弃舟换车,疾赶慢赶地行至午夜时分方才赶回沈阳。
  未及入城门,便听四下里一片呜咽之声。
  阿巴亥面上虽流露出凄惶之色,然而即使悲伤,骨子里却透出一股难得的镇定果敢。我冷冷地瞅着她,总觉得她自打努尔哈赤咽气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说出来,恐怕足以让我心惊肉跳,生不如死。
  “大妃!”车外有人谦卑地小声说道,“诸位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殡来了。”
  阿巴亥应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着脸,哀痛的哭声随即放开,哽咽道,“请八位和硕贝勒移至八角殿,大汗有遗诏待宣……”
  我心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两声。
  她掩着脸微微侧过头来,车内光线虽暗,我却分明看见她那双眼中充斥了恶毒的怨恨。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估摸着该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龙椅上,死死地盯住了我。
  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她脚边,嘴里塞了厚厚的布团。她似乎还嫌不解恨,瞅着八和硕贝勒未到,竟不时地拿厚厚的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泪迸发,偏又喊不出一个痛字。
  少时殿外太监通传,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脸,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嘤嘤哭泣,瞧那架势似乎已是肝肠寸断,哭得就快昏厥脱力了。
  我没工夫看她唱作俱佳地演戏,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大门,果然一阵散杂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慢慢传开,紧接着身着缟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皇太极位列其中,八个人列成两排,才要躬身行礼,他忽然目光直愣愣地定在了我身上。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正当一干人行礼的时候,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阿巴亥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举动吓了一跳,身子往龙椅后猛然一缩。
  皇太极却是直扑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时,目光冷厉地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妻子犯了什么错,大妃需如此惩罚她?”
  阿巴亥惊惧莫名,脸色刷地白了,哆嗦着呢喃:“你……你说什么?”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脸上,“她是你的……不!不!不对!她是妖女!她是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她精神一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昂然道,“大汗临终有命,要她依礼殉葬!”
  一时间殿上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皇太极冷道:“大妃莫是悲伤过度,神志迷糊了吧?谁人不知我表姐布喜娅玛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于喀尔喀了。这分明是我的侧室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我承认她确有几分像我表姐,可是明眼人一瞧便知,她俩的年岁可相差得大了去了!”
  “不错!她的确是我阿玛的侧福晋……”一人站前挺身说话,我一瞥眼,见是豪格——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镶白旗。
  阿巴亥被他们父子两个一逼,刹那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额娘!”多铎走了过来,伸手扶住母亲,“您累了,歇歇吧。”
  阿巴亥惨然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连你也怀疑我?”
  “额娘,这个女人我见过,她的确是八哥的侧福晋……”
  阿巴亥猛地摔开多铎的手,腰背倔强地挺得笔直,目光傲然地一一扫过阿济格、多铎、岳托、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豪格,最后停留在代善身上。
  代善佝着背,低垂脑袋一言不发。我心里轻轻颤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开口喊了声:“大贝勒!”
  代善迟迟未动,像是入定的老僧,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觉。
  阿巴亥朗声道:“大汗遗诏——命十五阿哥多铎继汗位,大贝勒代善辅政!”
  一句话砸下,犹如石破天惊,多铎固然惊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贝勒们也一个个吃惊不已。
  努尔哈赤生前的确是格外喜爱多铎这个儿子,甚至在他还未成人前便偏心地分配了镶黄旗牛录人口给他。但是,要一个十二岁、毫无军功的孩子来做大汗,无论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二贝勒阿敏冷哼一声,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话当回事——阿敏虽无资格竞夺汗位,但是要让他拥护多铎继位,只怕比登天还难。
  三贝勒莽古尔泰大笑一声:“多铎凭什么做大汗?他若是能当大汗,那大金国人人都能当大汗了——我亦能说这个大汗我也能当得!”
  阿巴亥面色铁青,多铎小声喊道:“额娘……”
  “大汗遗诏如此,你们有哪个不服的,只管到大汗灵前说去!”阿巴亥语锋一转,将一触即发的尖锐矛盾直接丢给代善,“大贝勒!大汗命你辅政,你如何说?难道眼看着大汗尸骨未寒,便由着你的兄弟们罔顾汗旨,抗诏不遵么?”
  原来……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一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而定下的赌局!
  毅然放弃自己三个儿子中年长的两位,选择最年幼的多铎继承汗位,同时提出让代善辅政——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按照努尔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辅政汗王,架空多铎。
  好个阿巴亥!才不过短短十个小时,居然就能想出这种两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权力、爱情、男人……她将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个最佳平衡点上。
  代善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他站出来说上一句话,相信凭借他大贝勒的威信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遗诏之说有可能会当场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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