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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重生 15、哈桑寻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丹尼·海格和慧慧去客运港口买船票。
  又是个大晴天,天空高高地悬在蓝色的大海上面,波浪被六月的风一点点地簇拥推动,轻抚在浅灰色的山岬上,清真寺的钟声萦绕在白色的城市里。
  港口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广场,有人在卖冰激凌,也有年轻的父母带着自己的小孩子在散步。兜售胶卷的小商贩在卖一次性的照相机,生意很好,因为那里有一个瞭望远处岛屿的平台,风景极佳。
  两人站在客运港售票处的门口,打算找一条短一点的队伍排队,抬头发现告示牌上有通往各地的火车票和飞机票的价格表—飞往里昂的飞机,五百第纳尔一张票。
  他们手里的钱用来买船票绰绰有余,要是买飞机票就还差一些。慧慧在踌躇怎么办,好几个突尼斯人拿着破旧的箱子,带着一身烤羊肉味儿,大呼小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去赶船了。
  慧慧对丹尼·海格说:“我不想坐船。”
  “那我们游泳回去?”
  “我们再赚点钱,争取买到飞机票。”慧慧说。
  丹尼·海格想了想说:“还需要多少钱?”
  “到里昂的飞机票两个人加到一起是一千第纳尔,我们手里有不到八百第纳尔,要是能再偷到五公斤大海虾出来卖就够了。”
  丹尼·海格马上同意了:“走,那咱们再去转转去。”
  结果这一天没有昨天的好运气了,他们在街市上逛到下午,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丹尼·海格和慧慧都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已经决定坐飞机了,就非弄到钱买到票不可,绝不可能去坐船。
  天黑的时候,他们找了个地方吃晚饭。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一天没赚到钱了,不能太浪费了,一人一块饼、一杯茶,再共享一盘沙拉就对付了,只要能吃饱吃什么都香。
  慧慧一边吃饼一边往外面看,只见一辆名贵的车子停在路边,阿拉伯人从车上下来,为自己的女伴打开车门,两个人在海边吹海风看夜景。
  她又想起来阿桑跟她说起过的那个意大利女人被自己的情人抛弃了,却在这里找到了新的下家,适应得非常好。
  她又想起来昨天在餐厅邂逅的两个妓女。
  她对丹尼·海格说:“我有主意了,我们啊,这么这么办。”
  丹尼·海格听了她的建议之后略沉吟道:“行,那咱们就投入大一点,我去买个相机,再弄些绳子,然后找这里最高级的酒店下手。”
  纳其夫先生四十七岁,埃及人,个子不高,微微秃顶,但是胡子很漂亮。他在开罗拥有一家具有相当规模的律师行,自己既是老板,又是名声赫赫的大律师。
  纳其夫先生这次来突尼斯是出公差,要见一个富有的委托人,为其筹备在开罗投资设厂的事宜。这件事情本来他可以托付给自己旗下的律师搞定的,但是他还是亲自出马了,一来是要显示自己合作的诚意,二来他实在在家里被困得太久了。
  那天早上他要出门的时候,他那又胖又厉害的老婆一边给他扎领带一边说:“我知道你坚持自己去突尼斯是要干什么。”
  纳其夫大笑:“我也知道,去办公事啊。”
  他老婆厚实的手掌拍在纳其夫的脸上:“你这张嘴可以在外面撒谎,跟我就不要耍花样了。”
  纳其夫揉着自己的脸,赔笑道:“米亚,你说什么啊?”
  “我让巫师算过了,你这次出去,规矩老实的话什么都好说。要是拈花惹草,会有小灾。”
  “都说办公事了,什么拈花惹草。”
  “你去吧,女儿要生孩子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千万记住,无论什么事情,你不要舍命。”他老婆将领带给他扎得紧紧的。
  在皇冠假日酒店咖啡厅里,三下五除二解决完了业务的纳其夫先生松了松领带,想:女人啊,疑神疑鬼的就是麻烦,他都跟拇指上拴着草绳的漂亮女人荒唐了两个晚上了,能有什么意外?他这一趟出来也挺高兴的,生意谈成了,玩得也够高兴,但是心里还是有遗憾。
  他右前方两点钟的方位上坐着一个亚洲女郎,黑色的长发软软地披在肩膀上,齐刷刷的刘海儿下面,眼睛那么大那么长,鼻梁挺秀,鼻子尖上像悬着一颗水珠,厚嘴唇红红的,像颗樱桃。还有下巴上面那个小涡,男人的手指放在那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女郎的年纪不清楚,纳其夫趁其不备眯着眼睛仔细看,她脸上似乎还有些细小的绒毛,肤色像是蜜桃一样。
  只可惜啊,纳其夫先生想,只可惜她不是个妓女。
  美女跟美女不一样,有的美女妩媚性感,有的美女良善正经,两点钟方位的这位是后者。纳其夫先生叹气,真可惜啊,美女在前却不能一亲芳泽,难道他就要带着这个遗憾回埃及吗?
  什么叫惊喜?就是本来死了心,忽然又有了希望,美女左手伸出来,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纳其夫先生一眼看见,她的拇指上戴着草绳。
  他于是又回到了十八岁。
  纳其夫先生走上前用英语问女郎:“哪里人?”
  慧慧抬起头,想一想说:“日本人。”
  “我去过东京、京都、大阪……”
  慧慧捋了一下头发,纳其夫先生看着她的白耳朵发怔,嘴里喃喃道:“没有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小姐。”
  慧慧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纳其夫先生说:“我就住在楼上。”
  “那我们上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慧慧将门虚掩,再一转身,纳其夫先生已经浑身赤裸了,上来就搂她。毕竟没干过这种事,慧慧看着男人身体还能长成这样就先吓了一跳。他的胳膊袭过来,她极迅速地一低头躲过去,噔噔噔跑两步,满屋子找他的上衣和钱包。
  纳其夫先生着急了,说些她听不懂的埃及语。
  慧慧被他抓到袍子,狠狠摔了一跤,赶快回头,只见纳其夫先生哈哈笑着把手伸向她的前胸。
  眼看着那魔爪就要袭到她胸上了,忽然像电视剧到了时间定格一样,生生悬住,再也不能向前一厘米,下一秒钟,那位先生被横着扔起来,摔在茶几上。
  丹尼·海格上来就拍照,闪光灯那叫一个亮。纳其夫先生手忙脚乱地想要掩住些什么,不知道是自己的脸还是别的,丹尼·海格上去把他的手给踹开,丹尼·海格做这些事的时候,慧慧找到了钱包。
  埃及律师没见过这个架势,吓得要命,吓得要命也是社会精英,于是他就用英语、法语、德语和阿拉伯语各说了一遍“请不要伤害我”。
  他见慧慧上来,纳其夫先生居然加了一句:“阿里嘎到!”
  丹尼·海格手里拿着相机,哈哈笑起来,被逗得够呛。
  慧慧说:“三千第纳尔,还有两千美金,走吧。”
  丹尼·海格把赤身裸体的纳其夫先生的两只手两只脚狠狠捆在一起,在慧慧看来那是一个熊猫顶球的形状,大功告成,两人愉快地走了。
  走也没有走多远,他们就在楼下的大堂要了一间高级套房,坐了另一部电梯,回了自己的房间。
  慧慧把房卡塞进去划了一下,咔的一声,绿灯一闪,房门打开,一阵夜风夹着花香气味袭来,慧慧忽然觉得在一路狼狈颠簸之后,很多事情仿佛又回来了。
  慧慧洗了澡,仰面躺在床上向上看,这个房间的天棚上画的是《哈桑寻妻》。《一千零一夜》里的这个男人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历尽万水千山,那画工精细而颜色艳丽,比寺庙里的壁画不差分毫。床幔是一种她不认识的绒布,柔软且沉甸甸的,交织着金色的丝线。她抱着枕头嗅了嗅味道,里面早已经渗透了百合花的味道,窗子外面是夜色中的灯塔和大海,浴室里传出水声,那是丹尼·海格在淋浴。她摸了摸自己刚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这里不是游击队那边关押她的小屋子,这里也不是昨天晚上住的那个简易的小旅馆,这里是昂贵而精致的五星级酒店,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
  慧慧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看见自己从那辆火车上下来,拎着行李,回到一个熟悉的房间。
  一样的豪华而温存。
  那个男人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水声没有了,床头灯奶黄色的光晕打在白色的枕头上,她仍然趴着,但是嗅到了他的薄荷味道,他也在这张床上,就在她的旁边。
  她转过身去,背朝着他,轻轻地问:“咱们两人又偷又骗,算是歹徒了吧?”
  他说:“就算咱们是歹徒,也是经典的歹徒,《雌雄大盗》里的邦妮和克莱德。”
  慧慧说:“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要拍那个人的照片?你认识他吗?我们是去抢钱,又不是要勒索,你照相干什么?”
  身后的丹尼·海格没回答,过了半天方说:“说得对啊,不过电影里都是那么演的,可能我下意识地想要有点戏剧性和仪式感。”
  “噢噢,你说什么?那个词是什么?”她竖着耳朵听。
  “Ceremonieux(仪式)。”他说。
  她笑起来:“明白了。”
  舒服的温度和怡人的气味让人像饮了酒一般有些醉意,慧慧笑着笑着就止不住了,捂着嘴巴,咯咯的,没完没了。
  丹尼·海格在后面问:“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多傻啊。”慧慧说。
  “又怎么了?”
  “你看,我们卖虾才赚了那么一点钱,但你随便找个地方打个长途电话去法国,让他们弄点钱来,我们不就坐飞机回去了吗?还用得着我在手指上拴着绳子扮妓女?还用得着你又揍人又照相地忙一大通?”慧慧说着说着,从床上半坐起来,回身看着他,眼睛唇边都是笑,嗔怪道,“好啊,我傻就算了,你怎么也没想起来啊?咱俩还铤而走险。”
  丹尼·海格没有笑,躺在床上,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想起来了,卖出第一斤海虾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只不过,”他的手沿着她的头发滑到手臂上,轻轻地抚摸着,“只不过,我想要多跟你待一会儿,我想知道,我们还能做什么。”
  她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和蓝眼睛,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下颌,觉得自己的心轻飘飘的,有点膨胀,有点糊涂。这里不是法国,这里没有他的财富和情人们,这里也没有他跟她的过往,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只在此时。
  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慢慢倾身下去,亲吻他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品尝、体会。那是她曾经多么熟悉的味道和触感,那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想念的内容和哭泣的理由,那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
  从来,从来没有别人。
  丹尼抱着她的肩膀,稍稍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借着灯光,仔细地看着她,用手抚摸她的额头、眼睑、脸颊、耳垂,最后按在她的下巴上的小涡上,说:“博斯普鲁斯海峡。”
  她笑起来。
  他也笑起来。
  笑是笑,过往忽然浮起来,心里那么酸。
  丹尼把她右耳边的头发稍稍向后按,她躲了一下,他说:“请让我看看。”
  慧慧没有再闪躲,他拨开那儿的几缕发丝,然后看见那长长的一道暗红色的伤口。
  他的手指抚过那道伤口,眼里渐渐凝结了泪水,慢慢地、慢慢地对她说:“都怪我,真抱歉。”
  他是应该说抱歉的,他早就应该说抱歉的。
  这一句抱歉迟到了三年,可还是由丹尼·海格说出来了。
  她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听到。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几年来如同巨石一样一直压在心头的委屈和难受渐渐化成一股飞烟飘走,她如今再回头看,只记得自己年少时跟着他的美好时光。她的手在后面搂住他的身体,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已经盈满泪水的蓝眼睛摇了摇头,只是自己的喉咙也哽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慧慧,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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