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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归途 一诺千金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多少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歉疚。
  顾中铭半夜被门铃吵醒,起初以为是电话。
  他醒来一激灵,心脏狂跳,第一个念头是以为赵怡在美国有什么事找他,翻身起来定定神,才发现不对。
  猫眼里一看,竟然是顾子维,心下纳闷,回头看看客厅里的钟,凌晨两点。
  他打开门让顾子维进来,一面往回走一面睡眼惺忪地问:“怎么了?酒店没房间了。”
  印象里这两天顾子维去了香港,以为这么晚刚过关,来住一宿。
  但再一看顾子维,就知道不对,这位仁兄脸色发青,身上西装周周正正,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进门先到酒柜里找了一圈,洋酒没了,二锅头倒有两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一瓶来开了,拿个小杯倒一点,坐到沙发上,一口把那酒给闷了,长出一口气,把身上外套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扔,叫顾中铭:“你去睡吧,我没事。”
  “真没事?”
  顾中铭不放心,顾子维好像做贼刚下工,累坏了,话都懒得说,向他挥挥手,倒在沙发里发起呆来,过一会儿又白口空腹地下去一小杯五十六度,长出口气:“我那单收购黄了。”
  这边立刻就理解了他的心情,半夜自己不敢喝酒,拿个水杯相陪:“怎么呢。”
  顾子维一反平常飞扬跳脱,神情微微呆滞,许久说:“本来都到签字阶段了,对方突然单方面取消收购,而且一直跟我手下人接洽具体事务的两个项目经理被炒了鱿鱼,问起原因,当事人支支吾吾的不说。”
  不但单方面取消收购,而且炒掉项目经理,的确不同寻常,节骨眼上人和事一起出事,里面就很有蹊跷可言。
  顾中铭的领域和金融操作那块并不熟,不好置喙评论,不过:“我挺纳闷,你处心积虑图谋他个什么。”
  听到处心积虑四个字,顾子维忍不住露出笑容,是猫在暗处看到老鼠跃跃欲试想出洞的那种笑容,但很快又收敛了。他语气平淡,说的话却石破天惊。
  “处心积虑四个字你用得好,实话说,我不是今天才处心积虑,七年前已经开始了。”
  “七年前我已经在调查沈氏的背景,我知道他虽然是大股东,但沈氏的第一份产业,是来自国有资产的私有化进程,包括他后来的生意方向,和政府关系有千丝万缕联系,因此相当一部分的股份,分配到了关系人的手里。”
  顾中铭没表情,等他继续往下说,但这刹那间,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件久已淡漠在脑海里的往事,顾子维现在的体格,是在健身房里磨练出来,有型有款没赘肉,但少年时读书成绩虽一流,却手无缚鸡之力,他和隔壁班的一位篮球健将同时暗恋班上的一个女孩子,表白时却铩羽而归,变成肌肉男的手下败将,这种青葱往事,人人都有,成年后再遇到,说起来博一笑而已。但顾子维不是,他一直把这件事记着,直到若干年后开校友会,校方号召成功校友捐款,他特意从香港回来,去了,捐了很大一笔钱,然后走到当年暗恋的女生面前,说,可惜你当年没眼光。
  那位女同学和篮球健将结了婚,做小生意,日子过得并不好,听到这一句,头脸气得通红,转身就走。
  公论:顾子维不厚道。
  但是厚道有什么用处?这世界不是厚道者的游乐场。这世界激赏顾子维这样的人,失败之后不顾一切,要把加诸于身的挫败感用自己的方式发泄出去。
  弱者根本无从报复。
  他说他七年前已经盯住沈庆平,顾中铭绝对相信,这里唯一的破绽是:“你七年前不是为了报失恋之仇吧表哥,你七年前应该都不认识周致寒。”
  他爽快承认:“是,那时候不认识,认识后才知道,她是老沈的心肝宝贝。”
  顾中铭骨头一寒:“操,你到底图什么,居然用美男计,和她在一起去谋老沈?”
  要这样,他就真看不起这位向来号称雄才大略的表哥了,男人决斗男人的,死也好,败也好,为名为利,斗智斗狠,愿赌服输,但拉上女人做工具,顾中铭绝不认同,他自己也说得出,做得到,赵怡家财雄势大,十八岁就开宝马,又怎么了,嫁了他,就跟着坐买了好几年的凯美瑞。
  顾子维何等聪明,一出口,立刻知道他暗藏褒贬,一笑:“表弟,我不算是个好人,不过还烂得有原则。”
  他干喝白酒,上头很快,脸色通红,点点泌汗,起身到厨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豆腐干,拆开下酒,抹了把脸:“我跟周致寒,桥归桥,路归路,一早说清楚了。”
  他眼睛炯炯,亮得叫人看了害怕:“只要她兑现她的诺言。”
  仰头又是一杯:“我就绝不会逼她。”
  旋即苦笑:“妈的,老子难得当情圣,当完才想起,不逼她,就搞成逼自己。”
  “什么诺言这么严重?钱吗?”
  顾子维瘫在沙发上,打个酒哈欠,软绵绵的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
  他对着表弟嘿嘿一笑:“她的诺言就是不埋老沈的身,没跟我,也别跟着他。”对这种完全小儿女意气的行为顾中铭相当纳闷,怎么看怎么不似一个奔四大男人所为,他无言以对,只好说:“你干什么都好,现在进展到哪步了?”
  “进展?进展是我的计划黄了,本来那几个关键部门的老头,这两年陆续退休,我要是能够入股沈氏,刚好把东西拿到手,现在,现在只有硬来。”
  他嘟囔完这几句,翻身趴到沙发上,最后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自己心中的郁闷,就睡着了。
  至于到底他要拿到什么,顾中铭最后认定自己的智力完全不足以推理出结论,把灯一关,哈欠连天去睡了。
  致寒回到酒店,时针指向九点一刻,谭卫文已经在房间里的阅读灯下坐着看报纸,致寒脸绯红,微微喘气,像赶了车般急忙,她放了包,把头发解下来,瞥一眼谭卫文,自去浴室卸妆梳洗,罗罗嗦嗦搞了四十几分钟才好,穿了睡衣,头发吹半干,整个人软软的出来,随口问一句:“还看吗?”
  谭卫文过了数分钟才合上手上一叠,站起身来:“不看了,就睡。”
  男人的自我护理工作永远比女人简单——正常而论——能冲就不要洗,能擦就不要冲,能混过去就节省水,在此一点上为环保尽绵薄之力,身体力行,死心塌地。谭卫文也不是例外,四分半钟洗完了澡,再用两分钟刷牙,抹把脸就如释重负地出来了,周致寒在床上背对他躺着,合眼,如往常在沈阳一样,一天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变化就是好变化。
  但这是广州,不是沈阳。
  谭卫文关了灯,躺在她身边,听周致寒呼吸匀匀称称,似乎渐渐就要沉入熟睡中。
  他微微叹口气,说:“今天见朋友高不高兴。”
  致寒嗯了一声,不是那么有精神要和他夜半无人私语的意思,但谭卫文很罕见地一意孤行:“在利苑吃的饭吗?”
  致寒沉默了一下,身体放平展,还是没有转过来:“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很难察觉,却真实存在的一丝不耐,隐隐约约很想把眼下和谭卫文的应对快快的,干脆地打发过去,她想拥有无人打扰的氛围,自由沉浸到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谭卫文伸手从后面抱住她,他的手心永远那么热:“你在沈阳总是说想吃利苑的点心,想了那么久,应该第一时间就会去的吧。”
  致寒在黑暗里绽放出无声的一个笑,把自己的手按在谭卫文的手上,淡淡说:“是啊,想了那么久,真的还是吃惯的东西好吃。”
  就此没有再说话,床头夜光的闹钟还微微可以看见,十点半不到,广州的夜生活甚至都还没有开始,他们却休身养性地躺下了,明天五六点起床的时候,又应该去哪里打一趟八段锦呢。人离乡贱,是因为你要学习去适应那部够熟悉和友好的环境,而本来,环境是为你而设定的。
  连谭卫文也不例外,但他的适应力似乎也是第一流的,无论在什么床上,都我不变应万变地睡得了。
  但周致寒怎么做得到。
  她的脑子里像一个涡轮,正在高速旋转,千头万绪,百味杂陈,林林总总搅拌在一起,搅出一锅糨糊。
  九点到九点一刻,她穿着高跟鞋,一路狂奔到花园酒店,进了电梯才觉得自己喘,胸膛一起一伏,忙乱得像被那些徘徊在环市东路上的黑人恶意搭讪过。
  电梯上上下下,她一直没有按自己的楼层,在里面站着,站到觉得自己可以了为止,理好头发,再一步步走出去。那一瞬间,眼泪就没来由的,冲到了眼角。
  无论怎么离别惯了,原来离别都还是离别。
  和沈庆平坐在停车场,一直坐到九点过五分,中间两个小时,听他说完那一个收购案的来龙去脉。
  说得周致寒脸如土色。
  什么样的人要处心积虑,试图入主沈氏?沈庆平未必有头绪,那个名字却已经到了周致寒的舌头尖。
  数年之前,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筹集一千一百万的公关费用救回沈庆平的生意,三天之内见了十一家在华南地区有名有号的放高利贷者,如果不是怕节外生枝,她甚至通过关系联系了澳门的地下钱庄救急。
  但放高利贷也是求财,消息更灵通,谁会冒险去投资一艘明明快要沉到底的船?连最后防身的基金和债券都一口气抛掉,还差六百万。有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数字是什么意思,需要的时候一个零就让你翻不了身。
  是顾子维主动要给她。
  条件是她要离开沈庆平。跟他走或者不跟他走,都没有所谓。只要,离开沈庆平。话,是这样说出来的,彼时,表情各自都诚恳。
  那六百万,是他全部现金身家的大半,放在香港股市,准备作为移民的投资金。
  他学金融出身,不按牌理出牌的,在中国大陆的市场上,束缚多如牛毛,自认空间太小,飞龙应当在天,为了移民,筹划已久,到那一步,已经拿到了第三国居留权,也拿到了全部通关文件。
  这一刻釜底抽薪,前功尽弃。
  他说他甘心情愿。
  前半生荒唐透顶,三教九流的女人他都爱,一直爱,风月场上,滚得风生水起,为了夜总会的一个姑娘,会单刀赴会,和人狠狠打上一架,半点不像拿到博士学位的斯文人,可是大家要分开的时候,也不过挥一挥衣袖,小红小翠麦姬微微安,万花丛中寻一色,腰细唇红,谁都好,有何关系。
  唯一周致寒,他占有欲强烈,强烈到把人生其他战斗都先一一靠后,眼下急务,是抢她到手。
  沈庆平生意出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绸缪。他正一天天缠致寒,跟他到香港去。
  致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听完只是笑。顾子维当那笑容是默许,私下里,做了不少准备,把本来在香港的小公寓放盘准备卖了,换一个大的,两个人住,周致寒是喜欢宽敞的,又要放许多书和茶案。
  他生日快到,致寒定了去美国的机票,要陪他去洛杉矶看海,游迪斯尼。两个人都有不够快乐的童年,想趁彼此亲近时补偿回来。
  就那个时候晴天一个霹雳,人世无常的本色就是不容你做什么计划,那么称心如意。
  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周致寒的心本来在往姓顾那一头,缓缓游弋,总有一天抵岸,功德圆满。
  忽然被惊醒了似的,撒腿飞奔回去,一路绝尘不见影。
  直到顾子维找上门来。他自动自发,自觉自愿,找上门去,要帮她。
  她要的钱,他给,去救她的另一个男人。
  荒谬糊涂疯狂忘形。
  可是说周致寒当时没有对顾子维的痴情动心,是假的。
  虽然到最后,她过桥抽板,之后背负的,有多少侥幸,就有后怕,有多少辜负,就有多少欠疚。
  无论谁偶尔提到一个姓顾的人,她都要忐忑。
  直到这一刻。
  有一些藏在温情脉脉下的金铁交鸣,忽然呼之欲出。
  “这六百万,字面上就写,以你持有的沈氏集团股份作为抵押。”
  “小寒,只要你跟我走,六百万我拱手奉送,他年易地,我和沈庆平都不少这一点钱,但是你说的,此时此地,我拿出这笔钱,为的是什么?你不答应现在结婚,就换个方式给我承诺。”
  当时她想,咿,为什么每个男人都问我要承诺。那段时间跟了顾子维去香港,有时候看他晚上在家里看电视,俨然岁月静好的模样,都忍不住还这样想。
  惯例,这是女人的分内。
  怎么她从来不问,而后台词被抢。
  要到多少时日之后,才觉察出那一点无可救药的自大,会带来判断上不应有的误差。
  女人,终究是女人。
  百分之十一的股份,抵押给债主,那一纸备忘还在顾子维手里,随时拿出来,随时都有效力。法律不会问她有没有再和沈庆平在一起,这口头上的契约两人再当一回事,真金白银较量起来,毫无意义。
  谭卫文似乎真的已经睡得很熟了,周致寒端端正正躺着,只觉得心乱如麻,在这么柔软的床上,肩膀却隐隐发麻,是心里太紧张的缘故吗?
  轻轻翻一翻身,谭卫文的手还是搭在她身上,微微转过头,就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可以看到他安详的面目,眼角带皱褶,成熟得又从容又坦荡。他真正衰老之后,仍然会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凝视着,致寒抬起手,轻柔得没有声音的,在谭卫文的额头上,抚摸过去,此时突如其来,忧伤像沙漠上灼热的阳光,在离开堡垒的瞬间就刺中毫无防备的眼睛,致寒忽然流下泪来。
  她哭得很厉害,尽量抑制声音,但胸膛间的喘息怎么也压不下,哽咽得犹如断气的前奏,眼前是谭卫文,她看了两年的脸,两年里,他出差和她一起,到近郊一两天也和她一起,他每天晚上都睡在她身边,朝夕相对,共度过的时间,足够使两个人从萍水相逢,到相依为命。
  她偶尔都以为,忘记就是一个时间对你做手术的过程,没有麻药,每一个动作,都令你疼到灵魂出窍,然后,该缝合的,该摘除的,一一完成,你长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说,康复了,重生了,自后要饮食节制,起居有常,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可惜,每个人都有他感情上的癌细胞。
  从第一眼,在包房门口看到,到现在,她整个脑子里,都是沈庆平。
  尘封了两年的想念,从利苑包厢开启那一瞬间成功决堤,从隐秘的水库里咆哮而出。
  在正当两两相望时,仍然相思。
  于是脑海里每一个空隙,都填满他的样貌,他的声音,在她下车时,一把抓过来他的手,他黑色上衣皱皱的样子,他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里瞎子都感受得清清楚楚的爱恋。
  许多细节,想起便要痛哭。
  像现在这样。
  她把手放下来,眼泪流到枕头上,浸润脸颊,很湿。
  致寒摒住呼吸,小心地把谭卫文的手放在一边,侧身想要下床。
  这时候,男人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一惊,急忙躺好,脸朝到一边,低低说:“没什么,想去洗手间。”
  谭卫文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一拉,说:“不要去。”
  他抱得致寒很紧,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很温热,腰腹间有中年男人标准配置的赘肉,不会让女人觉得性感,但冷天抱住,是一个好理由说人生有这样小小不然的愉快与幸福。
  手绕在致寒脖子下面,致寒的手臂抱住自己身体,一半是迁就,一半是回避。
  只听他忽然开口,缓缓说:“我家里,一直都是大家族。”
  “家教很严,做错了事,经常被打到手肿,罚站,不准吃饭,到悔改为止。”
  这个时候来诉说革命家史,不可谓不突兀,他没有对致寒解释为什么的意思,只是用他平常的音调,不紧不慢往下说,在黑暗的房间里,质感分明。
  “我出来做事,我老头子一直盯着我,到他过世,还有叔叔伯伯,世交的前辈,我一生人,对人对己,都很有规矩。”
  这不是自夸,他很有规矩,教出来的孩子,看乔樵,也是一样。
  致寒枕在他怀里,静静的,忽然谭卫文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要闪避已来不及,半干的眼泪沾到他手指,男人却似浑然不觉。
  “跟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没有按规矩来做的一件事。”
  他低下头来亲吻致寒,不算很常见的那样亲法,像第一次在上海的酒店房间,笨拙,专注而霸道,一直亲,到致寒喘不过气来才移开。
  他没有要再亲热,只是抱着她,拍她的脊背,很温柔:“睡吧,睡吧。”
  他说:“无论有什么事,我在这里,你乖乖的睡觉就好了。”
  无论有什么事。
  到底有什么事。
  谭卫文到底知道她什么,知道多少。她一无所知。
  在沈阳,来广州之前,那场几乎就要吸髓见血的交谈,几乎已经触到周致寒藏骷髅的那个衣柜门。
  她几乎抵挡不住,要全盘崩溃,全盘招供,而后倒在地上,任余下来的事自由自在发生。
  这一切几乎都功德圆满,实至名归的几乎了,到最后关头,她将嘴唇封上一道拉链,突然起身,走到外面去,深呼吸那冷空气。
  他在书房里呆着,没出来,没再问,第二天对她说,其实我们可以去广州登记,带上我们的户口就好。
  有时候她觉得,如果说她和沈庆平之间,几乎一切都可以互知,唯独感情上彼此总有阴影笼罩,那么她和谭卫文之间,感情是唯一心照的东西。
  他知道她不爱他,她知道他爱她。虽然,都没有理由可言。
  两个人对此沉默以对,过着平静生活,等待也许有什么东西来打破。
  在停车场,她说出顾子维和她签的那个备忘,无需渲染,可能会有的最坏结果已经摆在台面。
  她的确借了钱,她也的确有股份,人不追,官不问,一旦真的闹上公堂,沈庆平这边,几乎没有半点胜算。
  但是,本来是有很简单的解决办法的。
  沈庆平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诧异:“小寒?你怎么会还不出六百万?就算你没有,你问我,我难道会不给。”
  致寒苦笑,闭上眼睛。她的手一直在沈庆平手心里握着,可以触摸到男人的指甲,很短,很平整,干干净净的修剪过。和从前一样。
  肉体有时候也很强悍,总是固执地保持着自己的存在,就算不得不衰老,每个过程都还算是在英勇地挣扎。
  是,六百万不算什么。
  生意无端端回了魂,之后要给六百万而已,简直占了天大一个便宜。他本来对周致寒,无论如何都只会感激。
  但为什么,致寒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都要变成冷冻柜里那只死硬的鸭子。一丝丝肌理都绷起来,不能动弹。
  为什么觉得冷,觉得愤怒,觉得受辱。
  不是因为顾子维,是因为自己。
  是什么让你相信,你真的颠倒众生,这样赤裸裸的陷阱在面前,却后知后觉如此。
  她要还的,不是六百万。
  是六千万。
  她要以十倍归还那一笔借款。这是写在借款备忘上的数字。她按了指印,签了名字,一切手续齐全。
  是顾子维说,只要你跟我走,成行那一日,备忘录原本,你拿去焚化成灰,我会在一边大笑,笑沈庆平做输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笔生意。
  是她没有舍得,图穷匕见时候,连假装离开沈庆平这姿态都不舍得做出来。
  周致寒一生相信自己能力,可以从花岗岩中开出路来,相信顾子维爱她,而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赐,不做为自己谋利益的事。相信在她拒绝顾子维的求婚之后,还可以将备忘当做一个玩笑,以为自己手里还掌握着对男人生杀予夺的权柄。
  直到两年前,在珠海重遇。现实血淋淋冷冰冰的说——
  没有舍,怎么会有得。
  就算一时到手,怎么会没有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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