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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 4

众臣各自领命散去,卫成公留下太师、孙机和御史,缓缓说道:“寡人留下三位爱卿,是要你们完成一件大事!三位爱卿听旨!”

三人叩拜:“微臣候旨!”

卫成公拿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长叹一声:“唉,魏罃如此逞凶,列国竟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是在争礼啊,他们是要寡人去求他们!老相国,你出使齐国,太师出使韩国,御史出使赵国,立刻出发!”略顿一顿,字字如锤,“诸位爱卿,卫室已到存亡关头,寡人恳请诸位务必转致齐公、韩侯和赵侯,别的不多说,只说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

三臣俱是泣拜:“微臣遵旨!”

三人匆匆退出,就要走出房门时,卫成公又道:“相国留步!”

孙机停住步子,折回来。

卫成公对内臣:“宣孙宾觐见!”

不一会儿,孙宾走进,叩拜于地。

卫成公看一眼孙宾,缓缓说道:“孙爱卿,你年岁大了,一路颠簸,就让孙儿陪你去吧!”

孙宾犹疑地望着孙机:“爷爷!”

“另外,”卫成公缓缓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未能酬报。寡人早已使人在齐都临淄为爱卿购置一处田地,此番出使,见过齐公,老爱卿就——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跪于地上,连拜三拜:“老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老朽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听闻此话,孙宾当即叩道:“末将恳请君上,留下末将为父报仇,为国尽忠!”

“孙将军请起!”卫成公擦一把泪水,亲手扶起孙宾,“好!寡人晋封你为帝丘司马,替代栗将军之位,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末将领旨!”

孙机拜辞卫成公,策动一辆驷马轺车,赶赴齐都临淄。驾车的是跟他多年的老家宰,府中护院、青壮年,他一个不带,全部留予孙子守卫帝丘。

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陽!”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陽,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陽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陽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陽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一温一 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一精一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陽城头,残陽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陰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一尸一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一尸一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陽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一尸一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一团一 的焦一尸一,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一尸一,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一杀 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陽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众墨者皆为所动。眼见老人走出院子,中年墨者拔腿追去,随巢子拦道:“让他去吧!”

中年墨者顿住步子,不解地望着白须老者:“巨子,他——他——”

随巢子不无沉重地说:“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所有墨者皆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随巢子长叹一声,吩咐中年墨者:“告子,召集附近墨者和附近乡人,从速掩埋一尸一体!眼下天气炎热,一尸一体处理不及,必将引发瘟病!”

“弟子遵命!”

“再派几人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这群魏人失去理智了!”

“如此恶行,真是禽一兽 不如!”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眼前这些,不过是个开始!”

众墨者皆为震惊:“是个开始?”

“是的,”随巢子扫一眼满院的一尸一体,“这是一根链条,一环套一环,魏侯称王是第一环。告子,这儿的事,为师一交一 予你了。”转向身边的年轻墨者,“宋趼,你随为师走一趟安邑!”

“弟子遵命!”

告子疑惑的眼神望向随巢子:“巨子,您去说服魏侯?”

随巢子点了点头。

“魏侯他——肯听先生吗?”

随巢子没有说话,有顷,慢慢抬起头来,似是自语,又似是回答:“看天意吧!”

平陽屠城之后,公子卬总结教训,决定不在一个地方缠绕,而是兵分两路,由先锋裴英领兵一万五千围攻楚丘,自己则亲领余众直取卫都帝丘。

公子卬将帝丘围定,遂以犀利言辞写出劝降书一封,使人射上城头。卫成公未予拆看,令人原书射回,同时射下战书一封,直呼收书人为“禽一兽 ”。公子卬恼羞成怒,命令在楚丘、帝丘两地同时攻城。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平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陽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一团一 ,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百姓面前,竟也束手无策。公子卬原定五日破城,不料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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