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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牛计,张仪借力开蜀道

  张仪依旧住在运来客栈原来的院落,贾舍人的院子暂由吴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赶来,引领张仪、香女和吴青去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檀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愣怔有顷,扭头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别不是弄错了吧?”
  “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亲选的?”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说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三世,几代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即在此处大兴土木,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之一,其中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大人及一批旧党因商君一案满门抄斩,此宅就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啊!”说到此处,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说来,倒让在下受宠若惊了。”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予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与吴青一道起身告辞。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抬头望着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地问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这才破格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称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欲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客人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心里纳闷,迎出一看,竟是贾舍人候在门外。
  张仪惊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亦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府里请!”
  二人踱进府门,在院中赏会儿景,贾舍人再次贺道:“张子有此晋身,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张子说笑了。”贾舍人呵呵笑道,“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不由想起苏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将拳头猛然擂在一棵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梦想?”
  听闻此话,贾舍人慢慢敛住笑容,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感觉有异,望着贾舍人道:“贾兄为何兴叹?”
  贾舍人缓缓说道:“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他说出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重重地又叹一声,连连摇头。
  张仪怔道:“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与在下无关。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贾舍人轻叹一声:“唉,所以苏子哪里是想羞你?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泪滂沱,那种悲伤,真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定是你。”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着说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和盘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望着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拱手,不无抱歉地说,“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不禁一震,紧盯舍人道:“敢问贾兄,究竟是何人?”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之才。今得张子,在下这要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是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当是在下师伯,我们是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怔有许久,方才拱手道:“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二人相视片刻,抚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公孙衍应道。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两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入纵之后,他即去楚国。”
  惠文公大吃一惊:“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轻轻点头,愁眉皱起。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后改的。这是合纵软肋,微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紧急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思忖有顷,小声禀道,“据微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依旧敲着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微臣前去拜访苏子,与他畅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树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走进来:“臣在!”
  “速召樗里疾、司马错、甘茂进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公孙衍略怔一下,小声说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一怔,“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阵儿来秦国了。”惠文公应过一句,端坐下来,两眼微闭,开始冥思。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只好正正衣襟,缓缓闭上眼睛。
  不消半个时辰,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内臣吩咐诸人在偏厅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与他一道进来,方才进去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早已缓和,脸色也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一下,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其他几个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几个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在一起。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无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大变故,除公孙衍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想请大家议个应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惠文公将头转向嬴虔:“公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应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甚是局促,两手互相搓揉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下头去,陷入长思,有顷,抬眼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建议这一枪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司马错立即接道:“微臣赞同伐赵!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微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顺着眼角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樗里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微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此是为何?”
  “赵之晋阳位于平原之上,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是以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微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上一句,“从大梁回来,微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崤关,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微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微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微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当年微臣借道宜阳入洛阳迎亲,走的就是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特别设有关卡。当年借道入洛,韩人是准允的。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这点?”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上眼去,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一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说道:“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有。”张仪应道,“若问征伐,微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道:“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应策?”
  “微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之外。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突然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呵呵笑道:“爱卿乔迁数日,寡人早该上门为爱卿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阵儿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臣,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着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物,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然也知这个习俗,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微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惠文公呵呵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转对内臣,“快,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一道赶往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笑道:“寡人既来燎灶,自是空了肚子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亦放下大碗:“君上晕亦不晕,微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说道:“君上圣断,微臣的确喝到佳处了。”
  “哦,”惠文公呵呵笑道,“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张仪点头道:“回禀君上,微臣虑好了。”
  “好好好,寡人这也刚好喝至佳处,正可一听。”
  “微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言讫,两眼完全闭上。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甚是艰涩,寡人愚痴,一时想不明白,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开眼睛:“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面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着。强秦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微微拱手,侃侃说道,“微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尊。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已经称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就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王气。”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偏安关中,亦恐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道,“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微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眉片刻,望着张仪,缓缓说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予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可以听听他是如何说的。”扭身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就说寡人请他吃酒。”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是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惠文公呵呵连笑数声,起身将他扶起:“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快马赶至。
  听说要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着双手呵呵乐道:“微臣早就候着这一日了。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这两句话,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似吃一惊,转望张仪一眼,“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司马错又是一怔:“好好好,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微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议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似是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两位爱卿谋议之后,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微臣领旨!”
  这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立即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六府,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然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怫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惠文公阅过,果然不加审查,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张仪与司马错密议伐蜀。
  司马错认为,摆在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马错寻到一份由巴蜀商贩制作的巴山蜀水图,指图道:“张兄,你看,这里是八百里秦川,这里是褒汉川,也就是汉中谷地,从秦川到汉中谷地,是宽约六百里的终南山。莫说是蜀道,单是翻越终南山,就是一大难题。终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虽然走出几条小道,但若是用来行军打仗,运输辎重,却是万万不可的。”
  张仪指着图中的几条蜿蜒细线,笑道:“司马兄,这几道细线可都是通往汉中的?”
  “正是。”司马错指线条一一解释,“由西向东,最西边这条是陈仓道,挨它的是褒斜道,再过来是傥骆道,最东边的是子午道。这四条中,陈仓道路最好走,但距离最远,长达一千多里,距离最近的是褒斜道,长约七百多里,但要穿越终南山主脉太白顶,走人可以,走马难度较大。至于东边两条,道阻且长,弯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贾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陈仓道好了。”
  “陈仓道眼下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听说汉中地已在我们手中了吗?”张仪怔了。
  “唉,说起此事,一言难尽。”司马错轻叹一声,随即讲起秦、蜀、巴围绕汉中地的数百年争夺。
  据司马错所述,由于秦人距汉中地道路不畅,精力不及,汉中地一直为巴、蜀所有。巴人强了,巴人占,蜀人强了,蜀人占。献公时秦人东败于魏后,孝公曾派锐卒出太仓道伐汉中,夺占几处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夺去。蜀人吸取教训,在陈仓道连设几道关卡,从此道进兵难度反而增加了。再说,即使夺得汉中地,南面更是险阻重重。汉中以南是连绵不绝的巴蜀大山,水脉不通,峰峦连绵,几乎无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数月。许多险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克,大举出兵,几无可能。
  二人讨论几个时辰,对如何征伐没有解招。司马错有些沮丧,张仪却不甘心,请司马错找到几个熟悉巴、蜀情势的商贾,闭府不出,日日听他们讲述巴、蜀见闻,不消旬日,对巴、蜀物业山川渐有所知。巴人据川东山地,盛产盐铁,好勇善斗,有蛮力,能负重,善走山路,没有文字,迷信神巫,乐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近百年来,楚人为取得上水优势,沿江水蚕食攻击,巴人抵敌不住,实力大减,只好放弃下游江水,死守涪陵,凭有利地势与楚人抗衡。蜀人则据川西平川,盛产米粮,擅长灌溉,以农耕为生,最大的对手是巴人。蜀人对巴人山地虽无兴趣,却对巴山之北的汉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变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无二的鱼米之乡,以解日渐膨胀的人口危机。为达此目的,蜀人连年对巴人开战,渐渐夺占潜水上源,不但将势力渗透至汉中地,且还击败秦人,在汉中占据优势。巴人东受挫于楚,西受压于蜀,在两强相逼下进退维谷,只好退守几大盐泉,拼死力保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惧,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蜀人。张仪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蜀地,用笔画了一个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长种地,凭借手中食盐,蜀人不敢不给粮食,因而对蜀地农业不感兴趣,历来不以蜀人为敌。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势众,不惧巴人,因而几乎没设城防。蜀地奉行奴隶制,蜀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天生贵族,一类是天生奴隶。贵族世袭,服从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启以来,历经柏灌、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五朝,近两千岁。蜀国最后两朝是杜宇和鳖灵。杜宇又称望帝,鳖灵是其贤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让国与他,归隐山林。鳖灵自称丛帝,改国号为开明,至第十世时改帝为王,称开明尚王。尚王之子继统,称后王,后王之子即当今蜀王,名叫芦子,乃鳖灵帝第十二世孙。后王过世早,芦子继统时年纪尚幼,其母后听政。母后宠爱次子,使芦子封其弟苇子为苴侯,统辖苴地。苴侯据有潜水上源及汉中川地,势力日长,暗中摩拳擦掌,有意问鼎祖地。芦子亦非等闲之辈,率先起兵伐苴。苇子抵敌不住,只好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与苴侯合兵抗蜀。交战数年,蜀人占上风,苴人败退,但仍凭借地势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见情势吃紧,提请议和。蜀人见一时不可强图,允准苴侯所请,引兵退去。
  张仪得到这些细情,心底渐渐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纷起,正是图谋良机。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难关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难点在于如何去辟。自己开辟几乎不可能,一是劳民伤财,二是巴、蜀不会坐视。唯一的可能是,设法说服蜀人和苴人,让他们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张仪却是认定了。张仪苦思数日,设计许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烦恼,小顺儿、小翠儿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从张邑赶来。主仆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张仪问过张邑的家事,见他安排得十分妥当,甚是高兴,马上召集所有仆从,当场宣布小顺儿为家宰。小顺儿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与张仪结婚数年,不知何故,依然没有身孕。出于天性,香女甚是喜爱孩子。两个孩子在张邑时与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大的,屁股还没坐稳,就缠住香女,定要让她讲个故事。
  香女看到张仪过来,指着他笑道:“你们要听故事,该去找老爷。老爷肚里的故事,保证能讲三年。”
  两个孩子看看张仪,却不敢过来,依旧纠缠香女。
  香女无奈,学起讲故事的老者样子,清清嗓子,拉起长腔,有声有色地缓缓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老爷爷,与他老伴相依为命,靠几亩水田为生。老两口年老无子,一日凌晨,忽然听到啼哭声,出门一看,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老两口喜不自禁,祭天祷地,将那孩子养大成人,成为一个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猎,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少年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老爷爷再三询问,方知少年陷入爱河。老爷爷四处打探,方知姑娘是有钱人家。眼见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爷爷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代子求亲。姑娘的老父是个贪心人,知道老人家穷,捡起一块石头,张口说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好吧,想娶我女儿可以,就拿这么大一块金子来!’说罢,将那石块丢予老爷爷。老爷爷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大的金子,想想伤心,抱上那块石头,一路哭着回去了。”
  “后来呢?”两个孩子听得两眼大睁。
  张仪也听得出神,站在那儿不动了。
  “后来,”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声,屙出一堆金子,正好与那石块一般大小。老爷爷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赶忙抱着金子和那石头,赶到姑娘家中,如愿娶回姑娘。那个少年的病,自也好了!”
  张仪心里一动,凑前一步:“夫人,你从何处听来的?”
  香女笑道:“小时候,香女闹人时,荆叔讲的。听说是越地传说,专哄孩子。”
  张仪转身离去,径至书房,静坐下来,将香女所讲与近日听闻的巴、蜀风情从头至尾细细思忖一遍,猛拍脑门道:“有了!”
  张仪立即召来小顺儿,对他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及至天黑,小顺儿领着一个老石匠疾步走进,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打探过了,此人是咸阳城里最出色的石匠,小人看过他雕刻的石兽,就跟活的一样。”
  张仪点点头,将石匠打量一番,问道:“能雕牛吗?”
  石匠笑道:“小人连麒麟也能雕,何况是牛?”
  “本府要的是会屙屎的牛,你能雕吗?”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还是假屙屎?”
  “石头当然不会真屙屎。”张仪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个机关,将屎事先放进去,一拍尾巴,屎就屙出来了。”
  “好!”张仪击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这个!说吧,雕一头多少钱?”
  “三金足矣。”
  张仪叫小顺儿拿出三金递给石匠:“这是定金,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赏三金。”
  石匠谢过,接过定金,接着问道:“官人要用什么石料?”
  张仪问道:“你都有何石料?”
  石匠屈指说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绿石,有红石,有白石……”
  “停!”张仪问道,“何为彩石?”
  “有红有白有黑有蓝有紫,就跟日出时的云霞一样,也叫彩霞石。”
  “此石产于何处?”
  “终南山里。”
  “别处可有?”
  石匠摇头。
  “好好好,”张仪乐不可支,击掌应道,“就用此石!你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记住,不可对任何人讲,若有泄密,按秦法治罪!”
  石匠应过,回去后辞别家人,带上几个爱徒前往山中,日夜赶工,不消十日,果然雕出一头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张仪亲去验看,轻轻一拍尾巴,只听“啪哒”一声,牛屁股里屙出一堆牛屎。
  张仪呵呵直乐,叫小顺儿又付三金,吩咐石匠依样做出五头。
  看过石牛,张仪径直驰往国尉府,笑对司马错道:“天大喜讯,蜀道有了!”
  司马错惊问:“蜀道在哪儿?”
  “马上使人开辟。”
  司马错大失所望,苦笑一声,连连摇头道:“张子莫要说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虑多次,断不可行。”
  “我们不可行,有人却行。”
  “谁?”
  “蜀人。”
  司马错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蜀人开山辟路,再让你沿路攻伐他们,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说张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头了!”
  张仪亦笑一声:“司马兄若是不信,在下与你赌百金如何?”
  司马错哈哈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愿赌千金。”
  “百金足矣。”张仪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过,此事若成,还得司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听司马兄说,你与苴侯的通国太子过往甚密,可否设法邀他来咸阳一趟。”
  “不用设法,此人已经来了。”
  “哦?”张仪瞪起眼珠子,“几时来的?”
  “就在昨日,”司马错道,“苴侯派太子通国问聘君上,带来不少贡品呢!”
  “真是天助我也。”张仪喜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驿馆里。在下打算冷他几日,然后引他觐见君上。怎么,张子寻他有事?”
  张仪喜不自禁,呵呵乐道:“司马兄,你这百金,在下赢定了!”凑前一步,在司马错耳边嘀咕几句,要他如此这般。
  司马错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点头允诺。
  从司马错府中出来,张仪急至宫中,将石牛之事细细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听完,呵呵笑道:“爱卿若是成功,当为千古奇谈了!”转头吩咐内臣调拨专人听命于张仪,全力以赴地应对苴国太子。
  张仪叫来乐坊令和库房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二人应过,分头准备去了。
  三日过后,司马错带通国上朝觐见。通国献上贡品,惠文公回赠金子千镒,赐美女两名,旨令右庶长张仪全权负责太子在秦事宜。
  张仪引领通国赶赴乐坊。乐坊分为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乐手宫中自用,内臣监管,外坊的全部赠送列国,由黑雕台负责培训,公子华监管。
  通国随张仪前往外坊。
  外坊紧挨宫城,四面封闭,从各地选招的处女约数百名,包括秋果姑娘,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皆在此处教习,或舞乐,或对弈,或作画,或骑射,或唱歌,有动有静,甚是齐整。着装也不一样,花花绿绿,耀人眼目。
  张仪他们一到,乐坊令急迎上来。张仪要通国太子自己挑选。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处美女个个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却只许他挑选两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选出两个养眼的,乐坊令使人引领她们沐浴更衣去了。
  张仪见通国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扫瞄,笑道:“太子,该去金库了。”
  听到金库,通国只好转身,随张仪走向金库。
  金库在宫城外面,是几排砖房,并无戒严,看上去甚至有点破旧,只有两个中年男人守在一处小房子里,显然是掌管钥匙的。
  通国看到,惊道:“你们的金库,怎么如此破旧,也无人看守?”
  张仪笑笑,没有理他,吩咐二人开门。一人懒洋洋地走过来,打开大门,张仪引通国径走进去。
  一进库门,通国顿时大睁两眼,看得呆了。偌大一个库房,黄澄澄的尽是金子。旁边还有一堆金子,形状甚是古怪,像是刚拉出来的堆堆牛屎。
  通国惊道:“天哪,这么多的金子?”
  张仪笑道:“太子说笑了。这不算什么,似这样的库房,在我们秦国有几十处之多。”
  通国悟道:“难怪你们不贵重金子!”
  张仪又是一笑:“什么贵重?粮食贵重!在我们这里,没有人喜欢金子,因为金子是粪土。君上之所以收集这些粪土,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我们可以拿它们换来粮食。”
  “哦?”通国怔道,“在我们蜀国,粮食如粪土,金子才是宝贝。”扫一眼旁边如牛屎一般的金块,联想起张仪方才所说的粪土之语,甚是不解,“请问右庶长,你们的金子为何这般形状?”
  张仪应道:“太子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带你看样宝贝。见到它,你就明白了。”指着库中金子,“君上赏赐的千镒金子,太子是否这阵儿就领?”
  通国忙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宝贝。”
  太子通国喊上助手,张仪也叫上司马错,众人分乘几辆驷马大车,径出咸阳,一直来到终南山里。众人驰至一个偏狭处,弃车登山,走有许久,行至一处山坳。坳中草木萋萋,一头彩牛立在草丛里,旁边坐着一个少儿,显然是个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视之,竟是一头石牛,五色斑斓,通体如霞,若不细看,竟如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无二。
  张仪笑问:“这就是宝贝,是我们君上祈请上天赐予的。”
  “真是神牛啊!”太子不曾见过如此彩石,赞叹一声,上下左右抚摸一时,抬头问道,“此牛可与金子相关?”
  “正是。”张仪点点头,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间吸纳天地灵气,白日便金。太子所见的库中金子,全是由它们屙出来的。”
  太子不信,问张仪道:“能便一金吗?”
  张仪扭头问旁边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应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几时可便?”张仪问道。
  牧童仰头看天,点头道:“嗯,看时辰,是该便金了。”
  张仪对通国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气,此牛刚好到便金的时辰了。”转对牧童,“让它便吧。”
  牧童应一声,走至牛头处,呢呢喃喃地与神牛耳语几句,似是安抚神牛,又似是说咒语,然后走到牛尾处,轻拍尾巴。连拍几下,越拍越重,拍到最后一声,只听“啪哒”一响,一块金饼从牛屁股里应声而落。
  太子及随行蜀人大奇,捡起金饼,细细一看,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温热。
  蜀人皆奇。太子也学牧童的样子走到牛头处,低语一阵,走至牛尾,轻拍几下,却不见屙金。
  太子怔道:“它为何不屙?”
  牧童笑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两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经方便过,是以便不出了。”
  太子甚是懊丧。
  张仪笑道:“太子若想亲自验看,明日此时复来如何?”
  通国点头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后晌的同一时辰,张仪偕同太子一行再来山坳,通国亲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太子使属下验看,是真金。
  太子大服,不无感叹地对张仪说道:“唉,在我们巴蜀,炼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贵。贵国有此神牛,无须劳苦,一日就可便出许多,真是宝贝呢!敢问庶长,贵国就此一牛吗?”
  张仪笑而不言。
  太子转向司马错,司马错无奈,只好凑前一步,小声说道:“此为秘密,太子不可多问。”
  想到库中那么多的黄金,太子认定秦国断然不会只有一头神牛。心中有底,太子当下也不多话,回至驿馆,备上厚礼,夜至司马错府。司马错悄悄告诉他,秦国共有神牛百头,全部散养在终南山里,归右庶长监管。太子恳请石牛,司马错要他去求右庶长。
  太子备上厚礼,邀司马错一道去求张仪。
  张仪连连摇头,摊开双手道:“太子殿下,不是在下不帮忙,而是此事重大,在下不能做主啊。”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此牛是君请神授,专以用来为秦国换粮的,君上严旨不得外泄。因殿下是司马兄挚友,在下与司马兄情如兄弟,这才引太子一开眼界。太子能够目睹,已是大幸,还望太子回去,不可轻泄此事,万一为贼人所知,皆来抢夺神牛,秦国就会失去粮源,秦人就得挨饿。”
  通国长叹一声,目露失望之色。
  司马错见状,拱手求情:“庶长大人,太子此来,诚意睦邻,实为难得,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望庶长大人成全。再说,太子仅求一牛,我们有那么多,在下以为,纵使少个一头两头,也无伤根本。”
  “是啊,是啊,”通国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张仪低头陷入深思,有顷,抬头说道:“单是一头,不会屙金。牛分雄雌,只有雌牛会屙金,但没有雄牛,雌牛也不出金。若是送牛,至少得两头,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两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张仪苦笑一声:“一头已难,太子若求两头,在下更是无法做主了。不过,诚如司马兄所言,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个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见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应允,莫说是一头两头,即使十头八头,亦非难事。”
  通国大喜。
  翌日晨起,张仪、司马错带通国上朝,恳求石牛,张仪、司马错皆为通国说情,惠文公装模作样地沉思许久,抬头问道:“你需要几头?”
  因有张仪透露的底限,通国顺口说道:“请赏十头,一头公牛,九头母牛。”
  见他如此贪婪,众人皆是一笑。
  惠文公眉头紧皱,断然说道:“十头不行!至多五头,一头雄牛,四头雌牛。”
  通国拱手谢恩。
  惠文公埋头一想,挠头道:“慢!”
  通国以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惠文公满眼疑惑地望着他:“寡人纵使愿意相赠,可这些神牛皆重千钧,你们那里尽是高山险川,如何运回去呢?”
  众人似是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个个抬头望向通国。通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正自着急。张仪抱拳说道:“君上,微臣有一计,在终南山里开山辟路,险要处修出栈桥,将神牛运抵南郑,在南郑交付太子即可。”
  “此法倒是不错。”惠文公微微点头,“不过,终南山是秦国地界,我们可以修路。过去南郑则是蜀国地界,我们无法修呀!”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王子,司马错暗向王子递眼神。
  王子受到启发,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国回去之后即禀报父侯,沿潜水开山辟路,搭建栈桥,接回神牛。”
  惠文公点点头,仍现忧虑:“嗯,若是此说,倒是可行,只是——据寡人所知,巴山蜀山,处处皆险,连绵数百里杳无人烟,此路若要开通,可到何年何月?”
  通国笑道:“君上放心,我们蜀人惯走山路,也有气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筑,想必不出三年,就可开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一怔,继而呵呵大笑,转对张仪、司马错道,“你们可都听见了,通国太子说,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来蜀人也说大话呢!”
  通国满脸涨红,指天誓道:“上天作证,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国誓不为人。”
  惠文公朗声说道:“好!太子回去尚须数月,今年就不说了。”转对内臣,“记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计数三年。满三年后,寡人亲去试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通国:“你可转呈苴侯并开明王,就说蜀国若是真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头神牛之外,寡人另赠秦川美女二十名,永世睦邻!”
  通国拱手谢道:“通国一定转禀。”
  通国拜辞秦公,连秦公赠送的千镒金子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仅带几饼神牛屙出的金子和两个美女,匆匆赶回苴国。
  数月之后,苴侯再派使臣至秦,报说已征三万人丁开辟蜀道,迎接神牛。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张仪、司马错亲领使臣视察金库和神牛。看到五头神牛活灵活现,四头牝牛皆能便金,苴国使臣毫无疑虑,满意而归。
  蜀使前脚刚走,秦公即征一万丁役赶赴终南山,全力拓展褒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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